吹呀(94)
“……哪怕感情存在、再深,两个人也都是彼此独立的个体吧。”
夏珏的这句话反复在闻骁脑海中回响。
理智告诉他,夏珏这么说是对的,可情感上,他心里又极不舒服。
大概他已经被夏珏宠坏了,有点难以接受夏珏并不是他的所有物这一点。他最近这段时间噩梦频发,内容与寒假那时类似,都有关夏珏的消失或失控。
方才的一句话,更是直接点中了他的死穴。
闻骁缓缓呼出一口气。
再联想到之前讨论过两次的事,他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个假设,或者说,是他第一次没有选择回避,而是认真直面了这个假设。
——假如夏珏没能和他一起考去北京,也就是假如他要和夏珏异地分离至少四年,他是否能够接受?而当夏珏不在身边时,他又如何自处?
回想起过年时最冷清的那几天,闻骁用力闭了闭眼。
隔壁床传来轻微的鼾声。
室友们都已经睡熟了。闻骁被隔离在一重又一重梦乡之外,愈发感到茫然。
过去五年,他全身心都沉浸在对闻征明的报复与自我厌恶当中,一旦抽离出来,整个人都是空的,是夏珏的存在,才及时弥补了这个空洞。
也只是弥补,而不是补全。朝夕相处的陪伴,他尚且欲壑难填,不能满足,总不自觉地想做得更过分,难以想象假如要两地分隔,他会是什么样的状态。
洗手间的管道淌过一段淅淅沥沥的水流。
这种时候,有一点声响,比万籁俱寂更让人觉得寂寞。
闻骁强压下心中的烦躁,迫使自己闭眼,可越是这样,眼球越是有一股下沉感,像在压迫脑内的神经。他感到头部刺痛、眩晕,难以入眠。
不知熬了多久。这一晚,闻骁完全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度过的,仿佛才入梦,就被起床铃叫醒了。
之后他心不在焉了一整日,数学小测时神游世外,拿下一个史无前例的低分,挨了郭雪风一通训。
还不止这一天。
元宵节之前,加上寒假的部分时间,闻骁抽空刷完了数学、外语、理综共计三本全国卷《天利三十八套》,给夏珏制定了一份针对全国卷的新学习计划表。
“这学期不用太盯着月考的分数,”食堂里,闻骁指着表上的几个重点,对夏珏说道,“重心还是放在自己的全国卷上,尤其英语和数学,差异会比较明显。”
夏珏乖乖接过计划表,但视线始终在闻骁脸上。他听闻骁说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闻骁,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专心听。”闻骁抬头,瞥他一眼。
夏珏忧虑道:“可你这里——”
闻骁眼睛下面都微微泛青了,嗓子也哑着。
“我没事,”闻骁平静道,“昨晚没睡好。”
夏珏叹了口气,心道:你这样,没睡好明显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那儿有褪黑素,你吃吗?”他问,“过年的时候李锐给我的。”
闻骁说:“不用了。”
闻骁不是没试过褪黑素这些,可吃了只是头晕,对助眠作用不大,反而更难受。他的失眠,更多是心理因素导致的,这对夏珏不能明说。
当晚,夏珏还是把褪黑素送到了他的宿舍。
可惜无效。闻骁已经记不清这是近来第几晚,他只能睡着四五个小时了。几乎每天,他或是睡着晚,或是醒得早,白天头重脚轻,强作清醒。
尤其等到一周后的情人节,小周周五,他和夏珏在被窝里用短信说了很久的情话。能感觉得到,夏珏是开心的,他却越聊越低沉烦乱,通宵没有睡意。
无法描述,这对闻骁来说是怎样的一个月。期间听说邵雨枫离家出走,邵洋来学校闹过一次。
三月四、五两天,他们度过了开学以来的第一次月考。九号放榜,公布成绩:闻骁687,告别年级前三十;夏珏528,倒数第二十。
办公室里,米群飞与闻骁面对面坐着,气氛凝重。
闻骁微眯着眼睛。长时间睡眠不足,他身上逐渐被一种颓丧的气息笼罩,眼圈微青,没什么表情,有点懒洋洋的,没睡醒的样子。
以他的皮相,这样也不难看,反而有股不一样的味道。但显然,米群飞叫他来,不是为了欣赏他的新style。
“闻骁,”米群飞眉头深锁,“跌下七百,倒退三十多名——这是什么概念,我相信你也清楚。”
闻骁道:“对不起,米老师,我这次状态不好。”
他的嗓子又是哑的,很明显。
“……你是不是抽烟了?”米群飞问。
闻骁愣了一下,说:“没有。”
“没有就好,”米群飞无奈叹气,“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训你。最近一个月你什么样,我和郭老师都看在眼里,明显的压力过大、失眠,对不对?”
闻骁迟疑道:“也还好。”
“这种事就别谦虚了吧,失眠还有好不好的?”米群飞哭笑不得。
闻骁垂下眼睫,没说话。
米群飞开始语重心长地劝慰:“闻骁啊,我们老师对你一向是放心的,唯一就是怕你自己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你说你……”
谈了半个多小时,才总算把闻骁放出来,还特地通知了闻如是,让闻骁这个小周周六回家一趟,家长也帮忙做一做思想工作。
“和小夏吵架了?”于是周六晚,闻骁被闻如是单独叫到了书房里,问,“自己能不能解决?”
闻如是的语气很平静,一边说,还一边分心翻看手里的公司文件。她了解闻骁,知道闻骁不会为高考紧张,倒更可能和夏珏闹了什么小别扭。
闻骁坐在椅子上,捏了捏眉心,说:“你从哪里听到的?我们没事。”
“有事不丢人,”闻如是笑了笑,一针见血道,“这种事要我帮忙才丢人——你们米老师告诉我的,你最近状态很不对劲。”
闻骁默然。
“来说说看?”闻如是放下手里的事,望着他。
房间内安静许久。
半晌,闻骁鼻端长出一口气,身体向前倾,小臂支在桌上,交扣的指节抵住前额。
这是闻如是才皱了皱眉,感觉到闻骁被笼罩在一团郁郁的阴霾里。
“姐,我能不能不去北京?”随后,她听见闻骁低声问了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不爱说话的臭屁小闻,又想自己一个人揽责任,这样不好。
第92章 候鸟48
室内霎时间寂静如死。
闻如是收起原本轻松的姿态,脊背绷紧,慢慢说道:“闻骁,你好好想想,自己当初答应过我什么。”
“我知道,”闻骁放下手臂,抬起头,语气平淡,“我开玩笑的。”
因为过分用力,他额头上被自己的指节磕出了一道幼稚的红印。
闻如是盯着那道红印看了一会儿,脸色并没有因为闻骁的解释而缓和,反倒更加严肃。
她说:“闻骁,你应该清楚,我会对你提那样的要求,是因为你完全有能力做到。所以如果你没考上,我一定会安排你出国留学。”
“去年陈新岳分数比我高,他也没去北京。”
“那是因为他签了校长直推生的名额。否则你现在去问,看他会选择哪里。”
闻骁哑然,而后问:“那我去了北京,你一个人怎么办?”
闻如是反问:“我怎么办?到底是我怎么办,还是夏珏怎么办?”
闻骁没有马上回答。
“如果是我,你大可以不用担心,”闻如是说道,“什么阶段该做什么事,我想你要搞清楚。我现在不需要你留在我身边,给我帮忙,或是如何,你还不到那个时候,也没那个本事。”
闻骁说:“但你本来可以不用这么辛苦。”
“辛苦?你弄错了吧,”闻如是看着他,稍偏了偏头,“我在上海的时候才更辛苦,而且说到底是替别人打工。现在回到爸的公司,我的付出与收入比相较之前,情况不知好了多少。”
闻骁听得怔了怔。
闻如是继续道:“我确实不想接手爸的公司,但我知道,我总有一天是要回来的,因为爸会老,而公司又和妈妈的画廊有关——总而言之,我本来就不可能在外面待得太久,我辞职回句州不是你的缘故,你不用纠结这个。”
说完一长段话,她停下来,静静地看着闻骁。
“……那还有夏珏,”闻骁深吸了一口气,终究是说了出来,“我担心,他可能去不了北京。”
听见他的这句话,闻如是眼中没有流露出任何意外,只有隐隐的失望。
闻骁避开她的视线,垂眸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也知道我答应过你,无论夏珏的结果怎么样,我都会做最好的选择。问题是去北京对我来说,真的有那么好吗?”
“有,”闻如是淡淡道,“你现在的怀疑,只是在为你不想和夏珏分开找借口。你明知道,北京有两所中国的最高学府,以你的能力,摆在你面前的本质上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清北,而除了清北以外的所有学校,都是‘其他学校’。”
闻骁抿紧嘴唇,胸口轻微起伏。
闻如是发现了他的烦躁,倏尔伸手拉开书桌的抽屉,从中取出来一只铁盒。
那铁盒很旧了,布满细小的擦痕,上面的铁艺雕花闻骁很熟悉,出自方琴心的一幅画。
他很快回忆起了什么。果然,闻如是打开盒盖,里面装着一叠巴掌大小的方形石纹纸,颜色清新淡雅,非常轻薄,稍有不慎就会被撕破。
闻如是抽了两张,把其中一张分给闻骁。两人沉默着,在奇怪的气氛里各自小心翼翼地折了一只纸鹤。
——这是方琴心还在时,他们家的规矩。再激烈的争端,通过这种方式,也能得到缓和。
折好的纸鹤,小小一只,捻在指尖。灯光照透纸面,像穿过无数岁月,时间一瞬回到从前。
“妈妈生病以后,和我说过一些话,关于你的,”闻如是轻声道,“想听吗?”
闻骁道:“你说吧。”
闻如是说:“她觉得对不起你。”
“怎么会?”闻骁茫然。
“她说,因为她控制不住,总想要去摆布你,”闻如是叹了一口气,“她太害怕你变成爸爸那样,所以她一门心思要管住你,处处训斥,句句叮嘱,拼命也要让你成为她所满意的样子。”
闻骁不由地回想起初二后的那几年,也就是他被付宁宇和陈新岳戏称为“道德标兵”的时候。那时他确实满脑子都是方琴心的教诲,为了方琴心的情绪与身体,他什么都可以做,也什么都可以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