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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言神色克制,但是声音忽然有点嘶哑,“可现在这场仗已经打起来了。”
他已识乾坤大,自然犹怜草木青。
苏闲那份改过的资料被媒体传得漫天遍野的时候,VI区的娄昆III区的雷诺,他们都默不作声。他们一直关注着这件事,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他们都不闭口不谈。
因为他们都绝望地知道,一旦起正面冲突,那就只分敌我,不分善恶。
凌言不说话了。
苏闲看了他半晌,挂断前悠悠说了一句,“阿言,我知道你难。”
他们都知道这一仗会有很多牺牲品,她也不是来阻挠他的,只是在想在他风头正劲的时候,提醒他一下他自己的能量,希望他谨言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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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天之后,一直在风口浪尖的凌言的确沉默了起来。
虽然在很多场合,他还是被反U人士当成一面旗,当成他们行动的领袖,但其实他后来公开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少。
改朝换代的周期已届,他既然敢把事情挑起来,就也要能摆平。首相那里,他隐瞒了自己曝光苏闲证据的事实,只说火已经烧起来了,他是来解决问题的。
那段时间他虽然没怎么去国会上班,但是一直在家里办公忙着各种事情。他拿出了一套有一套的可行性方案,知道如今市场大挫,从抑制地产商按揭利率开始、然后到各行业的干预、普通百姓的公共服务就业补助、甚至半个月后即将涌入就业市场的730万的毕业生都考虑进去……甚至亲自给那些捐款者致电,说国家危难在前,请求他们慷慨解囊。
好在,首相也是这几届中难得有能力魄力的国家领袖。
他在家里是苦心孤诣,首相的手腕与部署也不弱,他的几项方案被采纳,然后首都各个部分快速应对、解决危机。
他们都知道,管委会的危机不能再继续扩大下去了,这个时候稍慢一步,民众还会归咎于政府,归咎于首相。那么政宪危机只会是时间问题,整个国家都会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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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半个多月的时间,凌言家里住了好几名医生,全方位什么专业的都有,成天到晚地在检测他身体各种指标,雷打不动地强制他补充营养,甚至他们还突发奇想地让他去疗养胜地住一段时间,说是最好泡泡温泉什么的。
凌言被这种郑重其事的提议吓到了,想从善如流但是外部条件真的不允许,所以只能诚恳地问每天泡热水澡行不行?他可以让人换个有按摩功能的温泉浴缸。
烟被收走了,咖啡被收走了,弄得凌言那段时间工作起来拼命而有效率,因为医生不许他熬夜,这还不算,他们还跟营养师每天跟和尚一样念叨着“你太瘦了,这么瘦不行”。
凌言身体不好是真的。
他小时候那些年把身体底子毁了个差不多,能凑合活就挺不容易了,他工作之后自己又不知道保养,谁看他都感觉是一副红颜薄命的相。这一次他又过了一个大关口,博奇也看不下去了,让他周末别去VI区瞎转悠了,五个工作日最多放他去三个整天的班,其他时间强行让他在医生眼皮子底下办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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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那段时间虽然一切艰难,但到底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他们熬过了反U运动最黑暗最混乱的时期,经济下滑,民众动乱,虽然如今事态还是很大,但是已经露出曙光。
管委会在这次危机里财政冻结,阵脚大乱,首相应急让内阁加班加点,听说现在已经开始草拟组建一个独立委员会,对管委会的权利进行接手,以后行政透明化,全面接受民众的监督和检查,博奇虽然没有跟进这个草拟,但是对他说最晚五月末的时候,应该就会在政府的竞选声明里公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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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言挺高兴,想着这一场仗已经毫无悬念了,想着混乱中诞生秩序、灰烬中诞生火种。终于。终于。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他这一次高兴得太早了,管委会百足之虫,哪里就会引颈就戮?五天之后博奇在下午的时候忽然回家,面色凝重地拿着一摞的纸摔在他眼前。
“第一版起草出来的整改方案,你看看!”
凌言看他神色不对,立刻不敢耽误地看起来。
他阅读速度很快,刚翻了几页就抓住了重点。
寂然对屹 ,凌言一瞬间都茫然了,他呆呆地抬头,问:“可是……首相为什么?”
第八十章
那天凌言原本站在厨房里吃东西。
他像只专注的仓鼠,把营养师安排给他的东西一丝不苟地塞进嘴里,咀嚼,然后吞咽。博奇把那份草案推到他面前,他看过,在他震惊而失望的目光里,博奇对他说,“小言,管委会式微,但是七大董事并未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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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言难以置信,凌言接受不了。
他把那份草案重重地摔在案上,碰洒了咖啡,溅出狼狈的污渍。
“所以首相就要弄出这么一个自欺欺人的委员会,来当’管委会第二’吗?新瓶装旧酒,那这有什么区别吗?!”
民间运动如火如荼,他们为避其锋芒就玩金蝉脱壳!
凌言压下激越的情绪,脑子快速地思索,然后像是发现了什么疑点,立刻问博奇道,“这是谁的主意?我没有听到任何消息,岐红杉没有这两把刷子,这是谁的主意?”
博奇叹了口气,“你知道岐红杉他叔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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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家几十年的大董事,岐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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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
凌言点头,语速飞快,“我记得他当初还跟我外祖父共事过,但是这些年不理行政,人也低调。”
“对,”博奇道,“但他和首相私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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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奇的话不啻于一声惊雷。
只听他继续道,“我也是今天看见才知道,歧安在首相竞选成功前就和他私交甚好,甚至可说首相上次竞选成功就是他助力的,这五年里,首相一直都很依赖他的个人建议。”
这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细节,如今也成了凌言最大的变数,一瞬间打翻他所有的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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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言不自主地就往后退了一步,他像是僵住了,稍微一动骨头就是格拉嘎啦的响,像一柄过刚而折的刀。他愣愣道,“可首相扶植了我。”
博奇目光沉痛地看着他,“是啊,他这些年扶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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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委会势力与反管委会势力,本来就是首都局势里一个重要的平衡。所有人都讷讷不敢言语,只有他敢,所以他是颗棋子。局势发展到如今这个样子,这是首相没有预料的,但是他本能地还是偏袒岐家的,Utopia能量太大,他不会真的因为民众几次游行示威就真的乖乖把管委会荡平。
真是笑话啊。
让反U运动看上去大获全胜,而事实上却功败垂成。
凌言想着想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煞费苦心,到头来居然是这样的结局。
他扣紧了身侧的手。像是不堪忍受一样,逃避似地就转身回房,只是没想到他动得太急,没留意脚下挪过来的小妖,被它一拌,身子往前一扑,膝盖就跟着软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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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言!”
博奇惊叫一声,赶紧扶住他。
紧张之中,他大手不自主地就抚过他的腰腹,珍之重之地确定一切安好。
可能也是害怕凌言情绪太过激动,他只能缓缓劝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小言你能做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很了不得了,民众有了这一出,意识觉醒,有了防备,委员会就算搭建成功,以后也并不会掌握那么多的实权——”
凌言却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定定道,“现在大难当头,管委会里面七位董事,我不信歧安会保其他人,只要他们不是铁板一块,只要他们不是一心,我就还有机会。”
博奇死死地攥住他的胳膊,像是想要把他摇醒一样。
大声道,“小言!你现在不是没有退路,首相并不知道苏闲那份资料是你公布出去的,也并不知道是你在背后策划,你还可以回头,还可以全身而退,你别较劲!别固执!你想想你做了这么多到底是为了谁呢?你到底能讨到什么好处呢?你算了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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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奇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说服凌言。
这孩子有太深太沉的心事,像是可以吸纳所有光线的黑洞,不给你半点的回响。
那天凌言之后就面对着窗外、坐在自己卧室的摇椅上看苏闲那份资料包。
他翻来覆去地看,自虐一样。
里面文字资料都是补充,大多数的还是“博爱”精神疗愈中心的照片和视频资料。管委会行到此处,他看着这些恶行,不知道他是想让自己麻木脱敏,还是想激励自己让自己继续。
因为医生不许他关门,所以他就那么大喇喇晾着自己的屏幕、外放着声音。何小姐进来的时候,撞见的正是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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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里,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壮汉正把一个纤瘦的少女按倒在地上,强行给她注射镇定剂。
听画外音里几个大夫的意思,应该是她已经绝食超过了一周,体重减轻到几乎会危及生命,所以医生决定给她强制喂食。
混乱的镜头触目惊心,配合着女孩大叫的背景音,竟浑不似人间。
何小姐骤下一身的冷汗,颤抖道,“他们怎么……他们违规了吧?”
凌言波澜不惊地看她一眼,然后目光扫回视频,答,“不算违规,特殊病情的确要特殊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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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闲当时应该是打扮成护士进入内部拍摄的。
一个大夫向这头喊着帮忙的时候,镜头猛地倒退了一步,但在混乱的催促里,苏闲也只能犹豫着上前,协助着其他人把那个女孩约束起来。
何小姐靠近,却数不清,差不多是有八只手吧,就那么按住了女孩,而另有人将橡胶饲管插入她的喉咙,拨快流速,让营养液源源不断地涌进她的胃里——苏闲的记录很完备,她标注了这个少女是因为遭遇性侵,而后精神崩溃才送到的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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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言不知道苏闲为什么在资料里留下了这一段。
他猜测,可能是因为这个女孩和Sophia有类似的经历吧,毕竟Sophia也险些遭遇这种可怕的事情,所以作为母亲,她筛选材料时本能地就有了偏向。
何小姐还是犹豫,同为女性她升起难得的同理心,她问,奇迹得竟一语中的,“她是遭遇性侵才受到的创伤,可是医生护士这么’照顾’她,跟又一次的轮奸有什么差别?”
“是啊。”凌言点头。
随后又耸了耸肩膀,无所谓道,“可是谁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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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冷淡地讨论病人的病情,他们只负责治疗患者,却几乎不试图控制他们的自杀意念和自毁行为,也不去试图了解他们的绝望和无助,他们的成就与愿望,关爱和憎恨,他们全部的生活状态和情感寄托,谁关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