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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小姐小心翼翼道,“培育中心三天前联系了我……他们说,您有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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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
多好的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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娉娉婷婷的春光里,凌言却一寸一寸地冻住表情,花色灼灼间,竟似有血色尽失。
何小姐看着他,忽然无话。
是啊,不是凌言一个人的女儿,那也是祁思明的女儿。
这些天她一直在等他问祁思明,她知道凌言一定会问。
可是他没有。
他从睡醒开始就跳过了这个话题,不问她他睡觉期间那个人有没有打来电话,不问她那个人是想和他得过且过还是一拍两散,不问她有没有收到什么道歉或者指责……他什么都没有问,他甚至问了问南乐街门阶采访之后孟时昶怎么样了,他都没有问祁思明。
他就好像当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一样,当这个人是运算中的哥德巴赫猜想,知道自己用尽全力也解不开,所以干脆看也不看地直接跳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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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凌言点了点头,轻轻说:“知道了。”让她把那个胚胎带回来吧。
何小姐以为这就是转圜了。毕竟两个相爱的人不管闹到什么地步,一旦有了血脉的联系,总要是为了它让步的,又或许这个逻辑是反过来的,他们本能就是想要让步的,一份血脉,不过是充当了一个有分量的理由。
可是何小姐想错了。
就在那天晚上,凌言打印了一份离婚协议,毫不犹豫地,在姓名栏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第七十九章
凌言让人把那一张纸质的离婚协议送到祁思明那里的时候,祁思明的来电立马气急败坏地打了过来,只是凌言反应冷淡,不想理会,直接把电话全部转接到何小姐那里,让何小姐去应对。
苏闲九死一生留下的“博爱康”药厂和“博爱”精神疗愈中心的内幕曝光,证据直指幕后人物VI区管委会主席闻句悦,多家媒体争相报道该事件,同时曝光药厂与精神疗愈中心内部利用精神疾病患者做大量脑实验,利用各种药物分离病人的血液及大脑中激素和神经递质,形成类“电击”治疗,而之前白水港泄露的大量的生化药物,里面就包括大量的苯芳烃、化用锂盐等有毒有害的化学元素物质。
这都不是最糟糕的,毕竟这些化学物质寻常人看不懂,但糟糕的是这里暗示蕴涵着的可怕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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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体尽职尽责地在深度报道里附着专业报告的超链,里面专家表示,“Utopia的情绪干预可以造成相似的药理性伤害,民众平日里调解心情缓解疲劳,这些并不会有损害,但是一旦精神压力过大,Utopia就会自动给予脑区过量刺激,通过干扰神经递质来麻木痛感和崩溃,再之后丘脑功能会逐渐受损,严重的可能导致自我意识部分不会再有任何活动,造成不可逆转的脑损伤。”
而这些就够了。
民众惊闻之下都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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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区管委会的闻句悦立刻出面,做紧急新闻回应,声称苏闲所谓的调查内容是不实的谣言,意在中伤管委会,白水港“博爱康”药厂并没有媒体报道的骇人听闻的人脑实验,所说的药品解离目前也只是研究阶段……
新闻发布会上,闻句悦说得唇焦口敝,可是底下的新闻记者宛如围攻的凶猛鬣狗,没给他一丝一毫的喘息的余地,一个一个的尖锐问题箭一样飞射出来,一支支都正中靶心,后来闻句悦只能在保镖的护卫下狼狈离场,剩下满屋的新闻记者高声的叫嚣。
这不是几个群体一个区的问题,这可能关切到全国的人民,关乎每一个使用Utopia的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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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根源性的危机往往是全局性的,人们没法想象Utopia在给他们创造舒适的精神环境的同时,也可能正在逐步侵害他们的大脑,所谓的快乐,就是把他们不断解离成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
这个国家的任何社会运动都是一个群体与另一个群体的博弈,这一次人们第一次出现了跨越阶层壁垒的社会合力,无论男女老少都一起剑指管委会,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和力度席卷了整个国家,爆发出巨大的社会势能。
曾经的国家支柱摇摇欲坠,整个社会都在跟着震颤。
随后,国内货币价格暴跌,百姓开始拒绝使用Utopia网络,无数个地区民众组织起声势浩大的抗议,新生儿的家长纷纷开始拒绝Utopia注册,管委会的股票大规模被抛售,从货币市场开始,接着证券市场、股票、外汇交易都直接跨入凛冬。
闻句悦被解聘,首都管委会直接被责令重组董事会。
只是民愤滔滔,那时候这样的处理,早已经不能平息众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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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是最好的武器,一击毙命且杀人无形。
而凌言就是在民众群龙无首时,当机立断地站了出来。
首相倚重的国会新贵、身居要津,Utopia之父的直系血脉、了解内幕,凌言在新闻发布会上直言,痛陈最近几年来管委会内部愈演愈烈的神经刺激,药物试验,手握资料列出从五年前开始出现的因为精神刺激和情绪调节过量造成的早衰早亡等极端案例。
同时,他不仅把自己与管委会划清界限,还以忍辱多年的受害者形象登场,指责当年文惠死后,管委会其他董事对文家鲸吞蚕食,攫取领导权后横行无忌,手握国之重器,却毫无敬畏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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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就是民众自发形成的抗议浪潮,凌言这个腥风血雨的流量一下场,整个格局都随之一变。
管委会的各种问题在国会内部早有争议,原本大部分官员和机会主义者还在观望,这一次眼看民情火速蔓延,这才真的知道这几十年悍然不动的管委会真的成了众矢之的,而整个社会风向也真的是变了。
而在民间,跟管委会搭界靠边的多是功成名就之辈,民怨虽然一直积累,但只是暗流涌动,他们没有恐惧,没有导火索,没有领袖,哪个都不敢率先发声,而这一次,江湖与庙堂,民间与官方一拍即合,合力逆推了这沉默的螺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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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讨伐管委会,真的没有比凌言更名正言顺的人了,民众忽然间有了正当性。
再之后,管委会丑闻接连曝光,几位董事与各级政府勾兑的内容被披露,批壳攫取不义之财的行为被声讨……百姓群情激越,流言甚嚣尘上,事情一旦开始,没有人知道舆论会去往何方,只能看到暴怒的民众有了共同的面孔,都誓要将管委会拽到断头台上。
首相公开出面,表示政府不会包庇任何不法之徒,现已经成立各级行动组,将对管委会进行严格检查。
但是很明显,官方调查的速度赶不及民众的愤怒。
像多米诺骨牌一样,Utopia管委会危机带来了整个社会的连锁危机。
不仅仅有激动的底层百姓此起彼伏的抗议运动,在远洋市场,国内货币开始了一波一波恐慌的抛售,中产阶级那些炒股的小户们悲痛呼号,货币大跌让尚有理智的他们也开始内心惶恐,再之后建筑业、地产业纷纷召开紧急会议,随后房屋按揭直线飙升,很多人开始猛然发现自己的钱包恐怕已经交不起三个月后房贷,再之后,无独有偶,寒冬加速到来,无数老板们开始暗戳戳的筹划大规模裁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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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委会就像是热带雨林中一棵百病丛生的巨大乔木,动了它,虽然是为了挖除整个雨林的病灶,推动健康发展,但是不可避免的,会波及到方圆百里的氧气、水源、土壤和动植物生态。
所有社会革命都伴生剧痛。
再之后,不知从哪传来谣言,说是xxx可以尽量减少Utopia的精神刺激,每个区传的都不一样,但是便利超市里的对应的xxx就能被人迅速抢购一空。
再之后,民愤滔滔,恶性攻击事件屡禁不止,人们开始攻击管委会底层的服务人员,开始对管委会直售的药店、医疗中心进行封杀令,曾经与管委会交好的明星名流被人在网上各种言语侮辱,人们走向失控的边缘,喊打喊杀,暴力、匿名、攻击,豕突狼奔。
每个人都惶惶不安,奔于逃命,好像管委会在一日,恐慌情绪就会不断扩张。
然后妖怪趁乱横行,来浑水摸鱼,群魔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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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运动发展得最极端的时候,苏闲醒了。她醒的那天据说她所在医院外面爆发了一场大型示威抗议,开具管委会处方药的医生据说人被打了,车也被砸了,当时苏闲不顾身体虚弱,躺在病床上,就用加密线路联系凌言,第一句话就是:“那份资料你篡改过了对吗?”
凌言摆摆手让身边的医生出去,然后深深地看着苏闲,供认不讳。
苏闲没有输液的手把病床的副手拍得啪啪作响,恨声道,“苯芳烃、化用锂盐都只是在聚合混合物里的,并不是提纯物质,还都经过了裂解和生化反应,你改了方程式,它们虽然有毒,但是也不至于那么严重!管委会违法在他们对精神障碍患者私下做人脑实验,但是你怎么能误导民众,暗示管委会在对全体人民谋财害命?!”
凌言也开口,出奇冷静道,“因为刀不砍在自己身上,人们不会觉得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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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社会会有多少人同情那些语无伦次的精神障碍患者呢?多少人会对他们感同身受呢?
只说管委会的人脑实验?
不够,这不够。因为民众不会理解这群可怜的人,不会理解他们会因为听到巨大的声音而惊慌,不会理解他们因为细微的挫折而崩溃,他们只会居高临下的表示一下同情,兴许还有那幸灾乐祸者忽略这是违法行为,赞扬管委会把这些没有社会贡献的人合理利用,兴许还能引领神经科学的创新突破。
他不是不信这个社会的好人,可他们只是沉默的大多数。
而只要有一个坏人,一句恶意的诅咒,就会有人抵抗不住压力,活不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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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闲,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我不是记者,我并没有新闻真实的追求,我有那个之外的考量。”
不管是保护这些弱势群体,还是帮管委会盖上棺材板,都是他的考量。曾经一句真话抵得过一个世界,如今他却只能昧着良心说谎。
苏闲冷漠地看着他,“可捏造证据构陷……你不觉得这方法下作吗?”
凌言道,“他们拿照片攻击我的时候,难道不下作吗?”
管委会用窥私来迎合民众,那他只好用夸张来贩卖恐慌。
是管委会先把他逼上绝路的,那就怪不得他布这天罗地网,要把他们绞杀其中。
“那他们呢……”苏闲看他毫无悔意,起身到窗前,把镜头转向楼下。
高倍数清晰的镜头前,可见抗议者和一些医生起了冲突,两方正大打出手,“他们不无辜吗?他们就不在你的考量之中了对吗?你知道吊车的长臂杠杆吗?上面压着几百吨的重物,司机不到一毫米的操作,吊臂就可能甩出十几米,你知道你们上层的动作会给底层带来多大的灾难?你知道神仙打架,会殃及多少池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