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4)
檀阳子忽然明白了,为何那棘心鬼会附在观义身上。只因那观义内心深处,其实一直强烈地嫉妒、憎恨着观云。
或许是因为自己一直那么努力,又身为首徒,明明师父的衣钵就应该传给他,却为了那样意想不到的可笑理由,输给了师弟。或许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比师弟更优秀,却偏偏要对着什么都不如自己的师弟点头哈腰。或许是因为他明明那么讨厌师弟,却还是要为了自己慈祥无争的形象将一切拱手相让。这怨恨经年累月一点点堆砌,终于引来了棘心鬼。
檀阳子记得十五年前他也抓过另一只棘心鬼。这种鬼以嫉妒憎恨为粮食,所以总会挑选那些心中压抑着黑暗妒忌的人来附身。时间越久,它的影响就越强,不仅仅是被附身的人,他周围的人心中压抑的那些恶意也都会一点点弥漫出来。那一次他们发现的太晚了,整个书院的书生忽然开始相互砍杀,他赶到的时候满地都是残肢鲜血,脏器从腹腔中溢出,一张张扭曲的脸上眼珠如鱼一般突出,情状惨烈。
目前这只棘心鬼还只附身了一个月,若是时间再久些,只怕早晚会出现僧众相残的惨剧。
相国寺(4)
由于房门无法关严,所以并没有锁。他闪身进去,发觉室内也如外观那般,虽然破旧,但收拾得分外仔细,连一片断裂的指甲、剃掉的须发都找不到。他从衣箱里找出一件寝衣,从上面扯下来一条系带,虽然没有身上直接掉下来的东西,有这样贴身的也未尝不可。又从袖袋中取出一块朱砂,在那布条上写下一连串扭曲的字来。那字并非汉文,也并非任何已知的语言,宛如一团纠缠在一起的乱麻,弥漫着混乱模糊的意味。他将那布条藏在床下,这样一来若是那观义进入了这间屋子便会被他设下的这道囚邪阵法困住一段时间。再加上他在每一间僧寮上留下的符咒,只要待他回房设好最后的一道法坛,便可以形成青冥大阵,将整个相国寺拉入中阴界,到时候便可以强迫那鬼放开观义就范于他。
只不过那观义既然已经知道他是捉鬼来的,恐怕对他早就有防范,日光一收、众僧入定之后就会有动作了。他须得回房尽快设好法坛才是。
却在此时,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口齿含糊,没有语调,似乎是在念经一样。
是有人回来了么?
回身推门出屋,却猛然定住了脚步。
那门外的景象早已变了。他看到的不再是那几株槐树,而是几棵缀满彤红果实的柿子树,在暮色最后的余晖里舒展着沉甸甸的枝条。原本的僧寮变作了邻水结着的屋舍,远处青山从两旁环抱过来,山腰雾霭横斜,昏鸦如云雾一般呼啸而过。
恍如隔世般的景色,另檀阳子的心头狠狠地抽了一下。
青红无常身为鬼卒,却常常要在人间行走。所以他们需要一具在人间可以“穿”的肉身。他们会选择一些在母胎中已经死去、命魂已经离体的胎卵住进去,作为新生儿降生在人间。最初他们不会记得自己身为地狱鬼卒的身份,如普通人一般长大,直到十八岁前后才开始回忆起自己的真实身份,并且能够随时脱离身体回到地狱中去。肉身会变老,会变得不再好使用,到时候他们便会将之丢弃,再去寻一副新的肉身。
而这一世,檀阳子十八岁以前一直住在紫裳山中那少有人至的清静道观里。那十八年中每一次从他和师兄那间小小的寮房出来时,看到的便是眼前的景象。那颗柿子树上一颗颗灯笼般的红柿子采一个下来,把皮撕开一个口用力一吸,果肉便充盈了满口,甜腻而筋道的口感什么时候都吃不腻。
那已经是八十多年前的事了。
一想到这里,嘴里竟也仿佛弥漫着那股清甜的味道似的,令人心头浮起淡淡的思念。
这是……阵法?
是那棘心鬼提前动手了?
一般来说恶鬼强行来到人间是十分虚弱的,尤其是白天阳气最盛时都要躲避在人的身体里,只有日落后才能脱离。可是现在天还没黑,它却已经可以动手了么?
檀阳子低头看了看自己,原本高大挺拔的身体似乎变矮变瘦了不少,那原本的青花道袍也变成了蓝布短衫。用手往身后摸了摸,那斩业剑也没有了。
他变成了十五岁时的自己。
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的男声,“小阳子,又在想柿子呢?”
心头微微一颤,却见屋角后转出一名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熟悉的蓝布短打,肩膀上挑着两桶水。他眉目清秀,身形却十分矫健高挑,笑起来时带着几分腼腆。
那是同他一起长大的师兄檀真子,若是他还活着,现在大约和自己差不多已经年近百岁了。檀真子没有他有修道的天分,但师傅若是将独门的长生术传给他,说不定他也会和自己一般鹤发童颜,仍然保持着二十多岁的年轻面容。
只是那少年连弱冠都未能活到。
像檀阳子这样的青无常在十八岁记忆恢复之后便会记得无数年月中的往事,因此也常常显得有些冷情。可是甫一见到那只是单纯人间少年的十八年里十分重要的一人,他脑中仍是翁然一声。
檀真小心地把担子放下,把水倒进水缸,一面回头瞥了他一眼,“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换上得罗,师父一会儿要见我们呢!”
檀阳子还记得这一天,这是师父净虚真人云游回来算出自己将遭生死大劫命不久矣之后,决定将衣钵和他的独门心法都传给师兄的那一天。等天黑以后,师父会把他的十六个徒弟叫到面前,告诉他们以后凡是观里的事,要先问过檀真再来找他。
檀真是师父净虚子的第三弟子,既不像大师兄那样是首徒,也没有檀阳子那样有天分,可师父却偏偏选中了他。当时有几位弟子不服,但是檀阳子则一直是十分支持的。
至少是看起来十分支持。
只有年少的檀阳子自己知道,说一点都不眼红是假的。他与檀真只差一岁,却比檀真更加聪明有天分,平时修炼又努力到吓人的地步,每逢师父考察新教习的武艺他的招数向来是不出错的,但是资质平平的檀真却总是更受师父青睐,也更受其他师兄弟的喜欢。无非就是因为檀真性情和顺体贴,对上恭谨,对下友善;而自己却是少言寡语喜欢安静,永远也学不会像檀真那样笑得既腼腆又真诚,看上去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另那些新进来的小师弟都有些怕他,就连他师父也似乎对他忌惮几分。
檀真对所有人都很温柔,对檀阳子更是分外照顾,所以虽然心中有不服,却不能表达出来,总要压抑着,做出一幅很为他高兴的样子来。然而内心深处、那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地方,却在暗暗期待着某一天檀真会出错。对于檀真师兄,他一边依赖着,一边又稍稍嫉妒着,这般复杂的心态从他那少言寡语的外表根本无法看出。
“你已经死了。”檀阳子望着他,用一种有些惋惜的平稳语调说道。
檀真一愣,啐了他一口,“呿,你昏头啦?好端端的干嘛咒我?”
檀阳子却忽然笑了,只是笑容有些冷淡,“我在这庙里呆了半日,你就在我身上只找到这么牵强的东西么?”
檀真似乎愈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那表情却多了几分关切,”你该不会是发烧了吧?”一边说着,一边把手在衣服上蹭着,冲他走来。
却在此时,檀阳子忽然将手伸到空空如也的背后猛然一拔,从虚空中骤然劈出一道浩然青光,如流星一般飒踏劈下。那檀真的脚步骤然停住,双眼不敢置信地睁大。
然后,从他的脑门渗出细细一道血迹,沿着眼角流淌下来,仿佛流出了血泪一般。那血迹越来越长,涌出的血也越来越多,最后就如同被快刀劈开的竹子一般从头顶开始开裂。脑浆、血管和内脏失去了骨头和肌肉的包裹支持哗啦哗啦洒落在地上,纵切面整齐到有种恶心的美感,血如河水一般浸透了脚下的土地。
檀阳子的脸上和身上被溅上了不少血液,无动于衷的表情令他看起来如同杀人不眨眼的摸头一般可怖。
一名小师弟刚刚走进院子来,正好看到敬爱的檀真子被那总是阴沉沉的檀阳子劈成两半的恐怖场景,立时就尖叫起来。他的尖叫声引来了更多的人,甚至包括师父。
他最敬爱的、视为父亲一般的师父。不似檀真和其他大部分的师兄弟那样是家人送入观中修习长生术的,他一出生就被随便丢弃在山坳里,若不是被师父捡到恐怕早已死掉了。
当然后来他恢复了记忆,才知道自己只是附在一位深闺小姐体内一颗原本应该被打掉的卵上,意外出生后被那家的老爷指使仆人扔到山沟里去等死的。由于他们这些青红无常一定要寻找命魂已经离体或者根本就没有命魂的死胎才能附身,所以他们的出生通常都不被期待,一出生就被遗弃这种事再正常不过,并不会那么容易死去。
但是对于年幼还不知道这些因果的他来说,心中就一直有些淡淡的自卑。一定是自己有什么问题,一定是自己不值得被喜欢,才会被一出生就丢掉。所以就算被人捡到了,也还是有被再次丢掉的风险。这种恐惧将一直伴随着他们,直到恢复记忆的那一天。
因此年幼的檀阳子,对于师父的疼爱,有种异常的执着与向往。
此时此刻,檀阳子的心境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也像是突然变回了十五岁时那样,看到师傅的瞬间心头骤然涌起一种犯了罪被父亲看到般的恐慌,好像自己真的杀死了檀真一样。
那些师兄弟用看鬼一般的惊恐表情看着他,而师父更是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景象一般,半晌终于怒吼一声,“孽畜!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这一吼,却让檀阳子忽又镇定下来。他握紧手中的青铜剑,冷声向空中喝道,“你已经被我识破了,还不现身么!”
众人见他的样子,都道他是中邪了,竟然对与他关系最好的檀真痛下杀手,带了剑的便纷纷拔出剑来心惊胆战地指向檀阳子。大师兄檀易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冷声喝道,“檀阳,放下你手中的剑!”
檀阳子见那些曾经与他朝夕相处的师兄弟们用那种混杂着恐惧,愤怒和厌恶的表情盯着他,虽然明知是那棘心鬼的障眼法,却还是感觉到几分不安和焦躁。他本以为只要杀掉檀真这法术就会破掉,但现在看来阵眼却并不在檀真身上。
难道要将这些人都杀了么?
就算只是幻觉,可刚才那种利刃切开皮肉骨骼时略略顿塞的触感、檀真不敢置信的眼神、散落的脏器和满地的鲜血都那么真实,就算他是个已经活了无数年月的无常鬼,看到自己年幼时曾视为一切的家人死在自己手里,也还是会有种无法控制的罪恶和疼痛侵蚀着他的灵智。
或许这就是那棘心鬼想要的,就算坚强如他们这些鬼差,被暴露在这样强大真实的幻境里时间久了,也总会受到影响。就像现在,他已经开始感觉到一种若隐若现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