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23)
“不……我爹我娘是爱我的,他们说他们管我都是为我好。丢掉小橘是怕我贪玩分心,烧了我的画具和我的琴也是怕我不用功读书考不了功名。他们说我很聪明,他们这辈子没出息,就指着我光耀门楣了。”
可是红衣人却笑了,笑得有些讽刺,“若是他们爱你,为什么在你生病的时候还因为担心你会发疯把你一个人锁起来不闻不问?为什么不记得你的生日?为什么完全不问你想要做什么?他们生你不是因为爱你,而是为了养儿防老,让你将来当上大官来报答他们的。简单地说就是做一笔买卖,生了你给你吃穿,而你就负责完成他们的期望。如果你做不到,当不上大官,就是像现在这样被他们扔在一边不闻不问而已。若是你侥幸没有病死,将来自己当了家,还要继续孝敬供养他们,他们让你娶谁你就得娶谁,让你生几个孩子你就得生几个孩子,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只要有一点反抗就是不孝了。到时候不仅仅是他们会骂你,就连你周围的所有人都会闲言碎语指指点点。这就是所有做子女的从一出生就要背负的枷锁。”
这一番话说出来,竟如一盆冰水一样将那沈逸书从头淋到脚。他从小读书,这世间所有圣贤书都告诉他父母是爱他的,所以他也要爱他的父母,完成他们的一切愿望。
每一个孩子一出生就被所有人这样告诉着,所以他们等待着,等待父母给他们承诺过的毫无条件的爱。
但这世间有多少父母是真的因为爱才生养孩子的?
沈逸书的梦境忽然开始扭曲,如陷入了湍急的乱流一般。无数记忆在乱流之中撞击旋转,扭曲的人物逐一闪过。
檀阳子头痛似的骂道,“颜非!我们是来压抑住他心中的怨恨的,你怎么反倒搅得更乱了?!”
“师父,你不觉得一味的压抑早晚是要爆发的吗?倒不如先破后立,把矛盾给他理顺了,让他自己想通,也就没有怨恨了。”颜非的声音倒是带着几分自信,不像是陷入慌乱的样子,“而且说不定把记忆这么一翻腾,就能把师父你说的那个红衣女人翻出来了。”
檀阳子虽然知道在这方面其实他自己没有颜非有天分,但总觉得破得这么彻底,怎么可能还立得起来?他于是警告道,“我再给你一炷香时间,若是你还无法让他稳定下来,我就要将他唤醒了。”唤醒之后暂且将人带去一个离沈家远点的地方,过了三日之期大概也能让他暂时稳定下来。就像那个陈旭江一样。虽然这种稳定只是暂时的,若是再见了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还会不会继续发作。
颜非的眼睛死死盯着周围那些纷乱扭曲的人影,而沈逸书却已经痛苦地蜷缩起了身体,用手捂住耳朵似乎不想再听了一样。颜非缓步走到他身边,用双手轻轻抬起沈逸书布满泪痕的脸,幽深的黑眸静静凝望着他,如一潭无底的深渊。
“就算父母不爱你,也没有什么啊。他们养了你就是尽了他们的义务,原本爱这种东西也是不能强求的,也不是付出了就一定有回报,所以你也不能怪他们。他们不爱你,你也学着不要爱他们了,不就好了。”
沈逸书的眼睛微微张大了,“可是不孝乃是天下第一大罪不是么?”
“谁让你不孝了?他们尽了抚养你的义务,你也尽赡养他们的义务就好了。大家谈钱就谈钱,谈利就谈利,就不要谈感情了。分得清清楚楚的,就不会觉得疼,也自然不会失望了。”颜非的声调徐徐的,如同魔咒一般。
沈逸书从未听过这等离经叛道的言论,整个人痴痴地望着颜非。
颜非怜惜地轻抚着他的面颊,仿佛是对情人一般,“以后你就自由了,再也不用为谁活着了。你想画画就画画,想抚琴就抚琴,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这样不好吗?何苦为了两个根本不爱你的人,毁了自己的一生?”话语毕,颜非摇响引魂铃,在他面前幻化出种种梦境。梦中的他与他喜欢的那个叫蝶月的青梅竹马策马于山水之间,写诗作画,一个抚琴,一个起舞。玩得累了,就回到他们两个人在青山下绿水前搭成的小茅屋里,门前是一片菜园,远处是袅袅升起的炊烟。蝶月抱起他们两个人的女儿轻轻哼着摇篮曲,而他就站在门边,望着那一对美丽的母子。
颜非为他幻化了他的一生,他和蝶月一同抚养女儿,教给她琴棋书画,带她游山玩水。后来她长大了,遇到了喜欢的江湖少年,离他们而去。他便和白发苍苍的蝶月守在那片生活了一辈子的简陋茅屋前,望着遥远的星空,回忆着小时候初见的往事。
檀阳子看着沈逸书紧闭的眼角流出了一缕缕的眼泪,而他身上的怨恨之气竟然散却了不少。
却在此时,颜非听那沈逸书对’蝶月’说道,“你知道吗,我很庆幸。我从前遇到过两个红衣人,一男一女。幸好当时我听了那个男子的话,而不是那个女子的……”
檀阳子和颜非心中都是一凛。颜非立刻再次摇响手中的引魂铃,顺着这缕思绪找下去。
果真,场景扭曲转换见,隐约可见另一道红色身影出现在梦中。
颜非不顾一切追了上去,拨开重重的迷雾。可就在他即将追上的时候,忽然间檀阳子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压迫感席卷了整个室内,倏忽间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出现在房间中。
檀阳子顿时皱起眉头。
那穿白衣的,赫然就是白无常谢雨城。
父母祠 (12)
那谢雨城身后还跟着一名个头稍矮但十分挺拔强健的黑衣男子,那人面容平常,但是没什么表情,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便是和谢雨城配对的黑无常范章。
檀阳子立时戒备起来,手中长剑横在面前,“你们来干什么?”
范章冷声道,“不要再继续了,你这样会打乱我们的计划。”
“什么意思?”
谢雨城道,“我们原本的打算是待这个沈逸书杀死双亲的时候跟踪着他们的命魂,这样便可以找到剩余的那些命魂的去向,而你们也可以找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了。你们若是现在打草惊蛇,强行去看那鬼留在沈逸书命魂里的印记,他必然会有所察觉。到时候他带着那些命魂跑了,便要功亏一篑了。”
那范章又说道,“更何况,你的徒弟是个人类,并不是红无常。你这是严重的违规行为,若是再不停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檀阳子剑眉倒竖,怒道,“你们这是把人命当儿戏!颜非,不必理会他们,去看清楚那红衣女人是谁!”
颜非刚要动,忽然那范章从腰间锦囊中拿出一道碧玉腰牌,祭到空中的瞬间那腰牌上的天庭文字忽然闪烁起轻灵的银白圣光,光芒瞬间变如潮水般倾泻了满室。檀阳子只觉得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巨山瞬间压到了他的背上,身体中的力气也在瞬间被抽离。他感觉膝盖发软,似有无形的巨手压着他要他跪下来。
这是每一个黑白无常手里都有的降魔令,只因这些地仙行走于六道之间,常常会遇到一些法术强大的鬼,尤其是一些同属地府鬼差的青红无常有着不输地仙的神通,为了方便管教这些地狱恶鬼,不让他们造反,所有地仙身上都会配备天庭发放的降魔令。
就算是再强大的鬼,在这经过瑶池水加持过的天庭法宝面前也只有跪地喘息的份。
檀阳子憎恨这东西,他已经不止一次被那谢雨城用这法宝逼迫着臣服在脚下了。明明他的实力与他们不相上下,甚至比他们两个人都要强。
“师父!你怎么了?”颜非的声音想起,透过共情术的纽带,他能够感觉到颜非的愤怒和担忧,以及一种蠢蠢欲动的冲动。他十分庆幸今天没有联通两人的触觉,否则此刻只怕颜非也要跟着一起受罪。
“不必管我,你快去找那红衣女子!”檀阳子死死咬着牙,强自支撑着不肯下跪。冷汗从额角滑下,他原本漆黑的眼中开始时而闪现不祥的澄黄,身上鬼气冲破人体的局限瞬间迸发开来。他倔强地举起斩业剑,遥遥指着范章,沙哑低沉的声音低喝道,“青红无常如何捉鬼,还轮不到你们黑白无常来管!”
谢雨城叹了口气,摇摇头,也不惧怕那斩业剑,径直走到剑锋之前,用双指夹住剑锋,语调温柔,循循善诱,“愆那,何必总是这么固执。你看你,已经连剑都拿不稳了。不过是几条人类的性命,他们的寿命在六道中本来就是最短的,早死早投胎罢了。我们这些专门负责收人魂的黑白无常都不在意,你又何必瞎操心?”
檀阳子默然不语。他知道这些神仙虽然负责管理六道秩序的正常运转,但从根本来说,他们并不在乎其余五道中的众生。只要一切都正常轮转,众生各安其道,天界安宁祥和,就算其他五道都变成火宅地狱他们也是无所谓的,更不要说几条人命。而檀阳子心目中对于人道一直十分向往,因为那是离地狱最近的善道,在这里的人们虽然寿命不长,但是有淡蓝色的天空、绿树繁花、碧波千顷。还有喧嚣市镇、僻静山村、人生百态生机盎然。
这寰宇之中,若要堕入三恶道太容易了,要想离开却是遥遥无期。人身难得,更何况从命魂的扭曲程度来看,这世间相当多的人一旦失去了人身,马上就会堕入三恶道中。这么珍贵的人命,怎么可以如此不假思索就牺牲掉?
除此之外,檀阳子更加不想听命于这些黑白无常。明明都是无常,但因为生而为仙,就要处处压制他们。青红无常平日里执行公务若是遇到黑白无常也常常要避路让行,甚至有那势力的黑白无常仗着自己有法宝,就如使唤下人一般使唤青红无常,拿他们捉弄取乐。
檀阳子不服,不愿意对任何黑白无常卑躬屈膝,也因此得罪了不少地仙,以至于在寻找投生新的躯壳时常常被有意为难,被分到那些身世凄惨的死婴或被虐待而死的幼童身上去。
“你若是真的关心这些人类的死活,就更应该让你的那个小徒弟出来。若是让那鬼跑了,死的人会更多。”
“何必同他废话。这些恶鬼都是一伙的,你信他?”范章猛然一挥袖,一道玄铁黑锁灵蛇般从袖中窜出,顺着檀阳子的剑身迅速盘绕而上,一直缠到他的手臂之上。那带有辟邪灵能的法器与檀阳子的皮肤接触的地方冒出一股股仿若烧焦般的烟气。檀阳子目光一凛,忽然低喝一声,一道凛然邪气从他体内爆冲而出,沿着剑锋冲向白无常。谢雨城忙松开那钳制着剑锋的剑指向后避开,而檀阳子的剑则势若千钧地冲向黑无常。
范章猛然一抽锁链,那链条缠绕得愈发紧了,绞得檀阳子原本就烧伤的手臂皮开肉绽。但檀阳子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他的白发在身后飞舞,双眼显出黄色,眼看着剑锋已经到了面前,范章不得不祭出更多锁链,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从四面八方将檀阳子的剑网络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