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11)
颜非没有作声,只是点了一下头。
“今天时间不早了,就到这里吧。”檀阳子越过他,率先走回茅屋的方向。颜非望着那高大挺拔的青色背影,原本总是乖巧微笑的面容却渐渐凝固,眼神深邃中带着一丝丝的忧伤和不甘。
不够……还是不够……
不论他表现得多么乖巧出色,师父的眼里,还是没有他……
在师父的心里,颜非永远只是被捡来的那个看不到命魂的孩子。
欲望在心底燃烧,带着毒的火焰在血液里蔓延……
不够……颜非还想要更多……很多很多……甚至是全部……
想让师父只看着他,只对他笑;想拥住那宽阔坚强的肩膀,拦住那被青色腰带束着的腰身;想看到师父更多的表情,更多的样子……
想把师父关在一个只有自己看得到的地方,让他再也没有办法离开……
颜非忽然打了个冷战。
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柳州茅舍(3)
两天后,三更时分,忽然有人在敲院门。
檀阳子放下手中的书,心中略略有些讶异。这么晚怎么会有访客?
此时颜非已经先去睡了,怕他被吵醒,檀阳子便快步去开门。门外披着一身轻薄月色站着的,是一名穿着和檀阳子近似的青衣的男子,年纪大约不到三十,身形不如檀阳子高大,面貌虽然平常,那温醇的眉眼却多了几分儒雅之气。檀阳子眉梢微挑,“达撒摩罗?你怎么来了?”
被称为达撒摩罗的人笑道,“听说你这回在相国寺闹的动静有点大啊?”
檀阳子翻了个白眼,也不管对方,转身就往屋子里走,用带着几分嘲弄的口吻道,“承让承让,没有你去年在襄阳闹的动静大。”
达撒摩罗与檀阳子一样是个青无常,两个人是同时期成为青无常的,尚且称得上是朋友。他一边走着一边四下打量檀阳子的家,口中啧啧称叹,“像模像样的,这都是你的那个小徒弟打理的?”
檀阳子嗯了一声,进了屋,用火折子把茶炉点上,将茶壶放在上面把之前已经有些凉了的茶稍稍热了热。达撒摩罗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用不知什么动物的骨头制成的令牌,放到桌上推到檀阳子面前。
檀阳子用眼睛瞥了一眼那没有写任何字的令牌,将茶倒入空的茶碗里,一边推给达撒摩罗一边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令牌上向来应该有用地狱文写成的鬼名,由判官分发给各组无常负责捉拿的。而空头的令牌倒也真是少见,说明有鬼在人间作乱,却查不出名字来。
“我那边遇到的有点棘手,判官让我找你去搭把手。”
檀阳子有些意外。青无常达撒摩罗和红无常库玛摩罗两人的实力在青红无常中算是出类拔萃的,是很受他们的顶头上司——罚恶司判官韩子通器重的一对。能让他们觉得棘手的恶鬼必定不简单。
可是最近也没听说哪个鬼王越狱了啊?
达撒摩罗正色说道,“襄阳最近接二连三发生弑母弑父的惨案,杀人者之间没有什么联系,最小的只有十岁,最大的却有五十岁了。被害者之间也没什么共同点。这事越闹越大了,只怕在汴梁也能听到风声。”
檀阳子道,“我前天才刚刚回人间,还没听到什么。弑母弑父……确定跟鬼有关系么?”
“襄阳就那么大,短短一个月内已经发生了八起类似的事件,平均每隔三天就有父亲或母亲被他们的孩子杀死。如果不是鬼,难道是襄阳那些做儿女的集体发疯了?”达撒摩罗摇头道,“可以确定的是鬼不在任何一个犯人身上,那些杀人犯被官府抓起来以后的反应也都不太一样。有些人哭个不停,有些人一脸麻木,但不论问什么,他们都一声不吭。现在整个襄阳人心惶惶,父母子女之间心生嫌隙恐惧,好多父母甚至把自己还年幼的孩子们锁了起来。锁不起来的也有好多被赶出家门的。”
“弑父杀母乃直下阿鼻地狱之重业,发生的如此频繁,确实不正常。”
“更奇怪的是,库玛试图入侵那些杀人者的梦境查探,却像是撞上了什么屏障一样,不但无法深入,本体还被严重烧伤了,若是再出来的晚一步只怕连命都要没了。”达撒摩罗的面上露出几分心疼之色,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怒意,“她现在无法与我一同行动,等你去了,只怕还得送她回地狱一趟疗伤。”
听闻此言,檀阳子心下咯噔一下,“为什么会这样?”
“现在还不知道。我听库玛说,她刚进去,眼前红光一闪,便觉得整个人都像是燃烧起来一样剧痛难当。”
红光?
檀阳子从袖中拿出那用布巾包着的优钵罗花,小心翼翼地打开。达撒摩罗一看便惊得站了起来后退两步,神色间有一分恐惧,“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在相国寺捉鬼的时候,发现那棘心鬼身上有这个。三百年前类似的事也出现过,你还记得么?”那青莲花的森冷光芒辉映在檀阳子的瞳仁里,将他那原本就冷峻肃穆的面容映得愈发阴森了。
达撒摩罗当然记得,檀阳子的红无常就是死在离恨天圣物药师舍利的圣光之下。他的眉心皱了起来,“你是说,库玛受伤也是因为遇到了天庭的法宝?”
“能在瞬间将红无常伤得那样严重的,很有可能……”檀阳子道,“如果是真的,这天庭的法器接二连三出现在恶鬼手里,大概不是巧合了。
达撒摩罗点头道,\"总之先把那鬼抓住,带回地狱去交给查察司审问清楚便是。”
檀阳子用布巾将那青莲花盖住,犹豫了片刻,才说道,“我要带颜非一起去。”
达撒摩罗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我要带颜非一起去襄阳。”
达撒摩罗几乎要以为檀阳子是在开玩笑,可问题是檀阳子从来不开玩笑。他语塞了片刻,问,“你是不是暴露在优钵罗花附近太久神智受到了寒气影响?这种事怎么能带一个小孩子去?”
“他不小了,再过不到两个月就要及弱冠了。”檀阳子平静地回答道,“这一次在相国寺,那棘心鬼受到优钵罗花的加持将我困在幻境里,多亏了他我才能顺利收鬼。他悟性很高很有天分,假以时日或许能……”
“可他是人类!”不等檀阳子说完,达撒摩罗便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达撒摩罗为人谦和,很少有如此严肃的时候,“我知道你养了他十年有了感情,可是人类是不能成为红无常的!就算他学会了红无常的法术能帮你捉鬼,可之后呢?难道你要他以人类之身进入地狱?!那样的话就算他的身体没有被地狱里那种严酷的环境摧毁,恐怕他的精神也会崩溃,你这是害了他!”
他说的话檀阳子何尝不明白。鬼之所以能附在人的躯体上,是因为鬼的身体比人类虚浮。因此即使鬼难以承受人间的阳气,却可以以人的身体作为屏障正常生活。但是人的身体太稠密,不能附在鬼身上,而地狱的环境那样恶劣,是人类的身体难以承受的,又无法以鬼身作为屏障。所以只听闻又鬼来到人间,却未尝听说有活人进入地狱的。
更何况那地狱里的景象,寻常人类根本就无法理解,无法想象。任何拥有人类记忆的人见到那里的诡谲邪恶,都会疯掉的。
檀阳子从来不希望颜非走上这条路。他收留颜非并不是为了把他教成红无常,只是当时看他那样可怜,眼睛中却有着一丝不屈的倔强,与记忆深处的某个人有几分相似。而他又确实一个人太久了,就像是收留流浪小动物一样收了这个徒弟,教他防身的武功和一些道教的内丹之术而已。檀阳子希望颜非可以像个正常的人类一样,平安长大,或读书考取功名,或自己做点小生意,或入门派习武当个武将或是侠客,或娶个媳妇平平淡淡地守一方田地。如何都好,就是不要与地狱扯上关系。
他试过很多种方法,讲述地狱中的惨景恐吓他,不允许他修习法术,威胁他再偷看那些书本就家法处置,甚至曾经将那些与地狱有关的书都付之一炬。但没有任何一种办法能够阻止颜非。看着那些书本在火光中燃烧,颜非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扑上去,也不管火会不会烧到自己,就要把那些书抢救出来。吓得檀阳子连忙一挥袖用阴气压熄了那火,好在没有真的烧到他……
颜非是铁了心要学,就像是着了魔一样。
见檀阳子不说话,达撒摩罗叹了一声,眉目间有些慨叹之色,伸出一只手放在檀阳子肩膀上,谆谆劝解道,“愆那,我知道三百年了,你还是放不下希瓦摩罗。诚然,没人能够代替他,但他已经去了那么久了,你也不能总这样下去。我们青无常擅长的是武力和诛魔阵法,再怎么修习红无常的法术也不可能有他们洞悉心灵的天分。你一个人到现在虽然侥幸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可若是遇到了这次的棘心鬼那样狡诈的,总是要吃亏。我看,这一次回去你不如就向韩判官申请一名新的红无常,以后也不必一个人踽踽独行了。”
“不行!”
突如其来插入的尚且带着一分少年人稚气的声音,门也随着被一把推开了。只见颜非仍然穿着睡觉的寝衣,肩膀上披着一件红色外衫,发丝没有束起,漂亮的脸上却带着一丝愤怒似的,瞪向达撒摩罗。
檀阳子愣住了,刚才沉浸在思绪里,竟然没察觉到颜非在门外偷听。
达撒摩罗虽然有察觉到,不过认为两人的谈话也没什么好隐藏的,所以也没点破。他虽然知道檀阳子收养了一个孩子,却一直没有见过,此次初见,只见那融融月色和氤氲烛火两相交融在少年那糅杂了如女子般精致的眉眼和男子的硬朗轮廓的惑人面容上,如瀑发丝垂散在脸颊边,即便带着怒色,却仍旧令人惊艳,一时也有些呆住。
檀阳子微微皱眉道,“你怎么起来了?“
颜非踏进门来,眼睛还瞪着达撒摩罗,”你们说话声音那么大,怎么睡得着?”
“不得无礼。”檀阳子也有点纳闷。颜非一向是最乖巧懂礼貌会哄人的,他们附近的邻居每一个都被他哄得服服帖帖,这回是怎么了,“这位是襄阳的陶悯陶先生,还不快见过。”
陶悯是达撒摩罗这一世的名字,他在人间的身份是一名算命测字的师傅。
颜非不情不愿地草率抱拳作揖,却只是急急看着檀阳子,“师父,你要去襄阳?”
檀阳子对他的无礼十分不满,但达撒摩罗在,又不好教训,便冷冷嗯了一声。
“你会带我去吧?”颜非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