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211)
阿伊跶站在他面前,轻轻摇了两下铃铛,幽眇的铃音荡漾开来的同时,他用一种与刚才截然不同的低沉悠缓的声音说,“记住,不要试图抗拒我。”
疯魔 (9)
颜非走在一片古怪的森林里。说是森林, 却看不见枝叶树木, 周遭环伺的尽是如乱蛇触手般缠结扭曲的粗壮荆棘。尖锐的棘刺上滴淌着毒液,尖锐地闪烁着锋芒。他眯着眼睛, 细细分辨那掩藏在如水母般散发着荧光的植物间的小路,希望能找到一条离开这个地方的路, 走来走去却总也走不到尽头。他甚至怀疑自己其实一直在原地打转。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只是知道要离开这里, 尽快离开。
他的红衣被划破了,皮肤也渗出血来。有黑色的细丝从伤口向着四周弥散。他隐约总感觉, 当那些黑色细丝攀爬到他的脑部时, 他就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忽然,他看到前方荆棘交错的阴影中, 有银白色和青蓝的光一闪而过。他心中一紧,连忙追了上去, 也顾不上被更多的荆棘划伤。可是当他接近,那人影又到了远处, 背对着他站着。白发青鳞,高个宽肩,原本的两只角其中一只断掉了, 只剩下参差不齐的横截面。<br> “师父!”他大声喊着。
那人影缓缓转过来,可是那张冰雕般冷峻的脸上, 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伤口,依稀可见断掉的神经血管, 黑红的血痕与原本的青色纹路纠缠在一起,显得愈发诡谲凄厉。
颜非倒吸一口凉气,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师父没有说话,却忽然如同软掉的蜡一般开始融化。颜非疯了一般冲过去,脖子上被荆棘划出一道骇人的深深伤口。可是当他扑到跟前,却只看到师父已经化成一滩青色的粘稠物质,上面还漂浮这一些类似指甲和牙齿一样的东西。颜非不敢置信,伸出颤抖的双手去触碰那粘稠的东西,湿濡的触感令人反胃,然而这却是师父仅剩的东西。
“不不不不……”他一遍一遍呢喃,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整个人前后摇晃,他身上开始隐隐发出太过炙热的白色光芒,并且还在不断增强。
却在此时,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头上,抚摸着他的后脑,伴随着一道低沉的声音,“颜非?颜非?你在发什么呆?”
颜非猛然回头,却发现穿着人身的师父正垂眸看着他,身上穿着青色道袍,手中拿着拂尘,背上背着斩业剑。而颜非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也缩小了不少,似乎回到了少年时候,仰望着师父的时候,会有仰望无所不能的神明的错觉。
颜非扑到檀阳子怀里,双手紧紧抱住师父的腰身,“师父不要死!”
檀阳子皱眉,莫名其妙望着他,“为师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死?你是不是刚才练功偷懒打盹了?”
颜非急切地道,“我刚才真的看见你死了!而且看见了不止一次!不管我怎么努力都不能救你……”
檀阳子看他一副要哭出来的可怜兮兮的样子,头疼一样用手指头按了按太阳穴,“为师活的好好的,不需要你来救。好了,这次姑且不追究你练功偷懒,赶紧进屋去换件衣服,一会儿我们要出去了。”
颜非奇怪地抬起头望着师父,“出去?天都快黑了还出去吗?”
檀阳子啧了一声,“不是你吵着想去逛夜市看今晚的焰火吗?”
哦对了,今天是元宵节。每年元宵节他们要么在别的地方捉鬼,要么师父就回了地狱,还从来没有一起去过汴梁的州桥夜市。今年师父不知怎么的忽然同意不回地狱,带他去城里玩一玩,好好的过一个节。
颜非兴冲冲地跑进自己屋子里,擦了擦身上的汗渍,找出来师父年前让裁缝给他新做的冬衣,美滋滋套在身上,便跑出去给师父看。檀阳子嘴角稍稍翘起,表情略略柔和,点点头道,“嗯,很合身。”
师父不常表扬他,这已经算是非常罕见的称赞了。颜非一路心花怒放,亦步亦趋地跟在师父身后。此时夕阳西下,华灯初上。由于今夜没有宵禁,整个汴梁城各条长街上都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各家食肆酒楼全都挂满形状各异的彩灯,灯光将所有人的笑靥渲染得五光十色。花街上有容颜绝色的花魁站在移动的花车上轻歌曼舞,虽是寒冬时节却一身青罗薄纱,如烟雾般随着她的动作起落。
周围所有男人不论老少都看得眼睛发直,唯有颜非光顾着吃师父刚递给他的糖山楂,嘴巴塞得鼓鼓的。师父斜眼觑着他,轻笑着摇摇头,“看来你还没长大。”
颜非最讨厌师父说他没长大,“我怎么没长大了?我发育的这么好!”
“大庭广众的,还这么口无遮拦。”檀阳子轻斥道。
颜非刚想反驳,注意力又被一片辉煌灿烂的彩灯吸引过去。不少人手里拿着套圈,试图去套地上摆着的酒壶。套中五个就可以拿走一盏荷花灯,套中十个能拿走一盏美人灯,但若是能套中十五个便能赢到挂在高处那金红相间金光闪闪的鲤鱼灯。颜非一眼就相中了那鲤鱼灯,跃跃欲试摩拳擦掌。檀阳子便给了几个铜板给那小贩,小贩拿了十五个套圈给颜非。
结果颜非套中了八个……只好垂头丧气地接过一盏小莲灯,刚要走,却听师父说,“等等。”
一转头,却见师父又给了几个铜板给小贩,然后自己接过套圈。颜非长大了嘴巴。
一个、两个、三个……很快,檀阳子的周围聚集起了一群啧啧称叹的围观群众。师父的动作看起来那班随意轻松,可那套圈就像是自己有眼睛似的,一个一个精准地飞到酒壶上。到最后一群人竟然跟着一起数起来,“十一、十二、十三……”到第十五个也精准地落在酒壶上时,众人竟像是自己中了奖一般兴奋地欢呼。
檀阳子本人却只是微微笑着,淡然得很。那小贩带着一种近乎崇拜的表情将鲤鱼灯递给他。檀阳子接过后道了声谢,转头却将鲤鱼灯递给颜非。
颜非的嘴巴张得更大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问。“给我的?”
檀阳子道,“不给你我要它做什么?”
颜非那一刻是那般幸福,在他眼中,将鲤鱼灯递给他的师父时那样高大帅气,冷冷的表情也那般迷人,比那个花魁还要好看一千倍。他双手接过鲤鱼灯,笑得嘴巴快要咧到耳根后了。
却在此时,一柄长剑,一柄散发着天界圣光的长剑突然从檀阳子的胸前穿出,带出的血珠溅到了颜非的脸上。
颜非愣住了,檀阳子的眼睛也微微睁大,缓缓低下头,似乎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
颜非得话还未说完,忽然檀阳子发出一声凄厉的、令人汗毛直竖的惨叫。天庭圣火从剑锋上燃起,在瞬间就将他的师父、他生命中唯一的光明,烧成了灰烬。
幸福突如其来被摔得粉碎,转变成了深不见底的绝望之渊。之前师父的惨死都是噩梦的话,这一次便是真的了……师父真的死了……
“不!!!!!!”
伴随着波旬突然爆发出的惨叫,阿伊跶也猛然睁开双眼,低头竟呕出一口鲜血。而波旬身上神力再一次迸发开来。在那神力彻底失控之前愆那立刻冲过去,一把抱住波旬,在他耳边大声呼唤他。知道二十几遍后颜非才终于醒过来,脸色惨白,惊慌失措。
将波旬安抚好之后,愆那也顾不上处理自己脸颊上被颜非烧出的伤,忙去查看阿伊跶的状况。阿须云已经在给他医治了,喂给他一颗仙丹后,红无常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
愆那松了口气,又问道,“可有查到症结?”
阿伊跶哼笑一声道,“症结?症结就是你啊。”
愆那愣住了。
阿伊跶继续说道,“紫微上帝不知用什么方法,给他意识深处种下一道意念,让他认为你一定会被他害死,而且是最凄惨的方式。大概天帝是察觉到这是波旬最恐惧的事,所以才如此下咒。我刚才试图用一些他最喜欢的记忆来改写暗示,结果那暗示太强,这一次没有成功。恐怕要经过几次尝试才有机会。”
原来又是因为自己……
因为波旬对自己的执念……本不属于他的执念……
愆那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去想去除希瓦对波旬的影响这件事了,大约是在他内心深处,也不希望波旬忘了自己。就算那并不是真的感情,就算那不是波旬的选择,就算这执念可能会对波旬产生极为不利的影响,他还是不希望失去颜非。
可是如果类似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呢?如果紫微上帝用他来要挟波旬呢?如果自己真的死在了波旬面前呢?
那会彻底摧毁他……
愆那面上未表露太多情绪,之后手悄然在身后攥紧,尖锐的爪子陷入皮肉之中,“大概还要多少次?”
“直到我想办法另你的死亡不再是他最害怕的事为止。如果在这之前我没被他弄死的话。”阿伊跶用一种毫不在意自己生命的随意口吻说道。
此时,忽然有一名魔兵来回报,酆都阎摩王与孟婆驾临孤独地狱,要求与波旬一晤。阿须云便道,“上神此刻只怕还未恢复,便由我代为接待吧。”
然而内殿的帘幕被掀起,波旬披着单衣,眼中邪红未退,但还是说道,“不必,若是让阎摩王知道我连他们的面都见不了,会动摇盟约和军心。”他说完,看向愆那,“师父,你同我一起去。”
愆那点点头,命人寻来合适的衣装,服侍波旬穿戴整齐后便随他离去。他转头看了一眼默默站在角落的阿黎多,又看了看垂首静立的阿须云还有闭目调息的阿伊跶,心想有阿黎多和阿须云互相牵制监视,阿伊跶这边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他离开寝宫的时候命人去把达撒摩罗找来看守阿伊跶,这才放心离去。
无明神殿正中,圆形的孔雀蓝色水池中不停旋转着幽幻如梦的星光,池下沉着九块娲皇曾用来修筑各道之间屏障的五色石。阎摩王负手立于池边,端严肃穆的脸上眉头紧皱,不怒自威,令人望之生畏。而孟婆则跪坐于大殿之侧的矮榻边,静静地喝着侍者呈上的茶水。
波旬一露面,阎摩王连寒暄都没有,直截了当地说道,“离恨天易主,长庚仙君’暂代’天帝之位,此刻已经在集结兵马准备大举进攻酆都。你打算如何应对?”
此句一出,愆那和波旬都在暗暗心惊。
易主?
长庚仙君趁着紫微上帝与波旬两败俱伤,竟篡位了?
怪不得这段日子天庭一直没什么动静。就连辟支觉派佛脑舍利失窃都引不起什么波澜。
一直以来愆那都以为长庚仙君对紫微上帝再忠诚不过,甚至为了维护他的皇权不惜亲自监督婴蛊炼制。如今看来,这其中竟是有阴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