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203)
檀阳子的脸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但终归是比最初全身缠裹着绷带如四人一般的样子好了太多。他披着青衣,中衣的襟口微微敞开,靠在窗口吹着从傍晚带着烟火味道的微风。
这几天他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伤口也不再那样疼得难以忍受,他终于有时间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波旬已经没事了,接下来他该如何呢?
是回去,还是就此消隐世间?
若是回去的话,只怕又有无尽孽缘纠缠不断。紫微上帝若是从自己下手,波旬就危险了。
只要他再次转生,波旬便很难再找到他了吧?在转生的前十八年,就连希瓦都找不到他,就算恢复了记忆之后也可以马上放弃人身,进入下一轮转生,这样不论天庭还是波旬便都再也不可能找到他。
可若是如此,他唯一能品尝到的,便是人间无尽痛苦,那样的日子,和身在地狱又有什么分别?
除此之外,这两天他注意到范章洗过手之后,那些水珠粘结在他的皮肤上。通常来说凡间的粘湿之物都不能停留在天人的身体上,而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小五衰相出现了。一些天人在现出大五衰相之前会先出现小五衰的症状。包括乐声不起、身光忽灭、浴水着身、着境不舍以及眼目数瞬。这些症状有些时候会消失,那么仙身便无碍,但若是五种症状都齐了,便很有可能出现大五衰,那么便无药可医了。
他数次试探范章,可是范章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对他说实话。他决定在今晚仔细问问谢雨城。如果可以,他打算先想办法帮范章解决了这个问题再去转生。
房门被打开了,谢雨城带着药膏和晚饭走了进来,熟练地将东西放到圆桌上,关好门。
“该换药了。”
檀阳子走到桌前坐下,褪去上衣,自己开始解开缠在胸前的纱布。谢雨城在一旁专心地将药膏放入空碗中,用干净的棉布来蘸取上药。
檀阳子冷不丁问,“范章这样年轻,为什么会现小五衰相?”
谢雨城的动作一顿,道,“你看出来了?”
“嗯。”檀阳子转过头来看着他,“自从从牢里出来,他的状况就不好。”
谢雨城别过脸去,不想让自己激荡的情绪被愆那看出,“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他。你安心养伤就是。”
“在牢里发生了什么?”
“不过就是那些以前被黑白无常欺压过的鬼趁机报复罢了。”谢雨城搪塞道,继续将药膏涂抹在愆那背后的伤口上。
檀阳子却无法被说服,皱眉道,“就算他们想报复,也没有办法伤到你们的仙身。而且就算是天庭的法宝,也未听说有会另天人现出小五衰相这么厉害的东西啊?可是阿须云做了什么?”
谢雨城心惊不已,没想到檀阳子这么快就猜到了阿须云身上。他只能转移话题,“你就别管了。倒是想想你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吧。你这次不顾一切救了波旬,难道不打算回去么?”
檀阳子愈发怀疑地瞥了他一眼,为何他们两人都不愿意让他知道此事的原委
虽然起了疑心,不过檀阳子不打算逼问下去,因为他知道两人戒心起了,就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只能先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我不能回去。”
谢雨城不解道,“为什么?你明明为了他连命也可以不要。”
“……我回去,阿须云不会容我,而天庭也会试图利用我来控制波旬。”
“可是你不在他身边不是更加危险?”
“我打算去转生。”
谢雨城微微睁大眼睛,“这么快?”
愆那道,“转生之后至少十八年内,没有人能找到我,希瓦已经试过了。这是最安全的办法。”
“可是你转生后……”谢雨城没有说下去。他长叹一声,愆那竟愿意为了波旬做到这种地步,宁愿去承受每一次转生那种生不如死的命运。
为什么他可以这样不顾一切地去爱一个人?明明已经见过了那么多人间、地狱和天道的丑恶黑暗,却还愿意像一个纯真的不知伤害为何物的少年一般去爱一个曾经给他带来无尽痛苦甚至不能给他任何未来的神明。
不知疲倦、不知悔恨、不知权衡利弊、不知过去未来。
愆那似乎能读懂谢雨城的沉默。他微微一笑,说道,“其实转生也没那么可怕,说不定这一次我的运气会好。”
这是愆那这三百年来第一次对他微笑,谢雨城却只觉得心口微微发疼。就算已经放弃了他们前世的缘分,他仍然忍不住心疼这个傻子。
谢雨城默默地为他包扎好伤口,看着他将中衣穿上。愆那很难举起手臂,动作艰难,谢雨城便帮了他一把,帮他把衣服拉起来。可是他的动作若是从远处看,就仿佛是在从身后拥抱愆那一般。
而这一切,都落在了黑暗里一双血红的、燃烧着滔天愤怒和伤心的眼睛里。
疯魔 (2)
黑夜之中, 天空骤然迸发出一道明耀无比的光, 一瞬间将整个襄阳上空都照成了白昼,伴随着恐怖的轰隆声, 就连大地都在隐隐震颤。襄阳城中人们纷纷从睡梦中惊醒,打开窗户向外张望, 只是那光芒很快又散去, 轰鸣声也渐渐杳绝,于是人们不清楚, 那一天的天生异象是怎么回事。
檀阳子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大力撞击飞了出去, 整栋驿馆在一瞬间崩裂坍塌,碎石砖瓦在他身旁暴雨般砸落。等到混乱稍平, 他才惊魂未定地移开护住自己头颈要害的手臂,紧接着便看到令他呼吸一窒的画面。
驿馆的房顶和大半的墙体已经散碎坍塌, 夜色凝固在一个如鬼魅般的红色身影之后。烈烈红衣如火焰般飞舞,周身弥漫的强大神力使得光线发生扭曲, 如热浪般蒸腾。熟悉的华美面容此刻却狰狞如兽,眼睛里燃烧着不祥的红光,弥散着无尽的黑暗煞气。
只见他状似随意地伸出一只脚, 踏着正急速喘息的谢雨城的胸膛。白无常的双手死死地抓着对方的靴子,似乎用尽全力, 却不能挣扎分毫。
檀阳子微微睁大眼睛,“波旬!”
波旬缓缓转过头来, 鼻侧的肌肉时不时不受控制一般抽搐一下,那双眼睛……他从未在颜非眼中见过这样的神情……这样疯狂而残暴的神情。就算是他, 竟也觉得胆寒。
危险的气息另檀阳子鬼身的鳞片全都直竖起来,他意识到此时的波旬神色大为不妥,于是小心翼翼地撑着摇摇欲坠的地板站起身,将双手放在身前掌心朝外,做出投降的姿势,“波旬,你这是干什么。”
波旬死死盯着他,想要将他撕碎般的恨意和愤怒直白地写在每一丝肌肉上,“为什么选他?”
檀阳子一愣,眉头紧皱,不太明白波旬的意思,“什么选他?”
“不要再敷衍我!!!”突如其来的怒吼如林中怒兽一般,震得檀阳子耳中嗡鸣,激荡的神气令他胸前原本正在愈合的伤口再次被烫伤冒血。
此时范章拿着勾魂索,悄悄地躲在波旬身后的断墙之后。檀阳子忙继续转移波旬的注意,他放轻语气,慢慢地向前走了两步,“听我说,我并不是有意要逃走。我是为了……”
“为了救你前世的情人?”波旬皱起鼻子上的肌肉,做出极为厌恶的表情,同时他脚下一用力,伴随着谢雨城的惨叫声,檀阳子听到了类似肋骨折断的脆响。
范章脸色大变,就要不顾一切冲上去。
“住手!”檀阳子慌忙大喊,“什么前世情人,我跟谢雨城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
他的喊声暂时止住了范章的脚步,如果这个时候范章突袭,一定会被波旬察觉。
波旬却哈哈冷笑,极尽嘲讽,“不是?如果不是,你为什么要为了他留在我身边?为什么要带着他逃走?!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檀阳子不顾波旬身上暴旋的真气,继续往前走了三步,小心而温柔地说道,“我没有不要你。我是为了你才……”
“不要再骗我了!你恐怕巴不得我死在离恨天吧?那样的话就再也不会有人来烦你了,希瓦的仇也报了,你也可以和你前世的恋人双宿双飞!”波旬的长发红衣凌乱翻飞,显得狂乱而凄然。他一把掐住谢雨城的喉咙将人提了起来,无法呼吸的谢雨城不断挣扎,却如蜉蝣撼树一般。波旬面露杀机,恶狠狠地说道,“既然你总是要选别人,我就把他们全都杀了。你就算恨,也只能恨我一个!”
“住手!!!”范章终于不能再等,一道勾魂索飞来欲困住波旬,却被波旬的另一只手反手抓住猛然一扯。范章痛呼一声,手上血珠飞溅,锁链被硬生生从他手中扯了出来。波旬猛然一挥,那锁链便如长鞭一般抽在范章身上,另范章整个人都随着那股巨力飞了出去,撞在另一边尚未坍塌的墙上。
檀阳子忽然从他身后扑向了他。波旬心中愈发悲哀,他的师父终于要为了另外一个男人与他以命相搏了。可是下一瞬,迎接他的并非斩业剑,而是一双强健有力的臂膀,牢牢地身后环住了他的腰身。
师父主动拥抱他,已经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努力理解着目前的状况,抓着谢雨城的手也不自觉地放松开来。
白无常落在地上,狼狈地大口呼吸着。脖子上深深的指痕陷入皮肤里,只要再多一分力,他的脖子就会被折断。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切实地体会到波旬的力量究竟有多强大,自己于他来说,不过是一只蚂蚁,抬脚就可踩死。
波旬听到檀阳子发出一声痛苦的□□,才立刻意识到自己身上绽放的神力将会对师父造成怎样的损伤。他连忙收尽自己的圣光,同时之前不停沸腾在脑子里的野火般的情绪,也倏忽间有了一瞬的安宁。师父的气息环绕着他,令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檀阳子缓缓地将他转过来,双手轻轻托着他的脸颊,让他直视着自己的双眼。檀阳子用低沉的、平缓而温柔的声音说,“谢雨城确实是我前世的恋人,不过那是前世的事了。今生我已经做了选择了,你忘了吗?”
波旬傻傻地看着他,眼睛里的红色仍然在,只是疯狂已经渐渐褪去。他像是不明白一样,用一种近乎于委屈的声音说,“可是你喝了执念酒……”
“我没有喝过执念酒。就算给我,我也不会喝的。我说再说一遍,我已经做了选择了。”
“……你选的是颜非,不是我。”
檀阳子心里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此时此刻的波旬仿佛因为精神混乱失控,退化到了颜非少年时的心智一般,如此的钻牛角尖和不稳定。他干脆闭上眼睛,一把将波旬的脸拉过来,狠狠吻上波旬的唇。
这下子,波旬整个人都石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