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2)
檀阳子道,“不错。”
“真人若是来捉鬼的,只怕要白跑一趟了。相国寺虽然并非什么清静庄严的大寺,但也上承龙福之气,下被万民之诚,魑魅魍魉断然不敢进来的。近日里不过出了几次小事,有那未见过世面的小僧胡言乱语而已。更何况就算真有鬼魅,真人能驱得,吾辈僧人难道就是平庸之辈,无计可施么?”
观云法师的声音冷冽疏远,带着几分敌意,显然是要逐客的意思,只是说完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旁的观义法师一边为他轻拍背脊,一边柔和了声音道,“师弟,真人不过是想挂单一夜,何必如此。”
观云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冷笑道,“师兄,我已经说过你多少次了,不要由着那些个小子乱嚼舌根。这些浑话还要闹到寺外,岂不是贻笑大方。若是惊扰了圣上,另京都佛气有损,你我都担待不了。”
这一番苛责批评已经直接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而那观义法师却仍不生气,缓声劝道,“这是我的不是,我定会好好教导源衡他们。”
檀阳子将拂尘换了个手,淡淡道,“若两位法师对我有忌惮,我也不勉强。只是古训有云佛道儒本是一家,我倒是没想到堂堂相国寺竟然如此小气,容不下我道家弟子。”
观义法师一听,连忙劝慰道,“真人言重了。住持也只是担心这些鬼神之说流传出去,外人若不知情,以讹传讹,难保会另众生造毁谤恶业。真人若只是挂单一夜,并无其他打算,我们也自会重新考虑。”
观云法师在一旁不说话,只是一双冷淡的眼睛扫向檀阳子的方向。
檀阳子微微勾起嘴角,“贫道只求借宿。”
观义法师看了一眼观云法师,见对方没有什么多余的要说的,便和缓道,“既如此,贫僧便让源衡带真人去客房安顿。”
客房距离僧寮并不远。檀阳子跟在源衡身后缓步走着,听那小和尚问道,“真人您是茅山派的吗?”
檀阳子挑眉,“为何如此问?”
“我听说茅山派的道士都特别擅长捉鬼。”源衡不好意思地抓抓头,“一看您就感觉您道行高深,您会法术吧?”
檀阳子嗤笑一声,“并不是只有茅山派才会捉鬼。”
“哦……”源衡顿了顿,复又小心翼翼问道,“所以我们寺里真的闹鬼吗?”
“我今晚只是借宿而已。”
那源衡一听就急了,“真人您可一定要想想办法,我们寺里一定有鬼的!”
檀阳子嗯了一声,却也没有确实地应承下来。他话锋一转,问道,“你师父观义法师是观云住持的师兄?”
源衡点头称是。
“这倒也少见。为何你师祖的衣钵竟未传给首徒?”
源衡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人在周围,才低声说,“按理说是应该传给我师傅的,可是师祖说师父为人太慈柔,若是其他寺院自然是合适的,但是相国寺不同别处,是天子脚下第一大寺,需要一位更加严谨刚强的住持,所以就……”
源衡的表情有一瞬的忿忿不平,被檀阳子敏锐地捕捉到了。檀阳子便悠悠问道,“那倒真是可惜了。”
一听檀阳子如此说,源衡也便打开了话匣子,“就是说呢!师父他为人慈悲深谙佛理,怎么能因为他不够强硬就……大家其实都十分敬仰师父,就连住持座下的弟子们有事情也更愿意找师父他老人家谈。”
“而且,我看你们的住持身体似乎不太好?”
“其实我们住持身体一向硬朗的,只是最近不知怎么回事,总是生病。这两天才刚刚好点就来上殿了。”
檀阳子哦了一声。此时忽听一阵喧哗,便见不远处有一群僧人围着,中间有两位僧人相互大声谩骂,骂得词句那么难听,简直令人难以相信竟是从出家人口中说出的。而且若不是身后有人拉着,只怕早已动起手来了。就连一些寺庙中的信众也在不远处的廊下指指点点地看热闹。另一边的小路上观义师父匆匆从经堂赶了过去,想必是听人报信前去调停处理的。
源衡白净的脸上现出羞愧和薄怒,暗暗啐了一口,“丢人……”
之前源衡说这些日子寺内僧人们脾气暴躁矛盾频发,看来果真不假。
客房在寺院西侧,几间连在一起的长屋,门前种着几株香椿树。源衡用钥匙打开了当中一间屋的门,与檀阳子交代了一番寺内一天的时刻钟点,包括晚课的时间、熄灯的时间、晨起早课的时间和早饭时间。由于寺内僧人们遵循过午不食的戒律,如果实在觉得饥饿,寺外不远处便有多家食肆,都有贩卖素斋。檀阳子一一应下,那源衡便离开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见源衡走了,檀阳子关上房门,那神色却又冷了几分。
他一进寺便闻到了,那股尸体腐烂了一个月般的恶臭,尤其是在面见观云住持的时候,那种气味强烈到仿佛能够看到形体一般。
寻常人的感知能力没有他这么强,所以只是有淡淡的不适和恶心,并不知道这味道来自何处。
是那住持身上有问题么?
檀阳子将背上的宝剑解下来,又将包裹打开。里面有一包用黄纸包着的东西,几根黑色的蜡烛、火折子、一小袋米、一只青花瓷碗、还有三根筷子。他先将一根黑蜡烛点上,又在瓷碗中放满了米,将手指在剑锋上一抹,滴了几滴血在米上,然后将三根筷子一根一根端端正正插在米中。一阵古怪油腻带着腥味的香气从黑色蜡烛中弥散出来,幽幽飘了满室。逐渐地,原本斜斜投射在地面上的暗淡天光愈发冷了,那窗外一直淅沥不断的雨声也像是被忽然间关掉了一样,骤然止息。薄薄的纸窗外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从那紧闭的门窗缝隙间飘进屋里。
檀阳子睁开眼睛,原本漆黑的瞳仁里面隐隐泛着一丝青光。他推开房门向外看了看,只见雨已经没有了,可是庭院里的树上、墙上、地上、房檐上到处都爬着一种约有碗口粗、难辨头尾的肉色条状蠕虫,有些甚至绞扭在一起形成一团巨大的肉瘤,漫不经心一般在空气里蠕动着,肥硕的身体一环一环地扭摆。这种东西名叫业虫,以人造作的种种恶业为食,活在介于地狱与人间的中阴界里,寻常人的眼睛是看不见的。由于地狱恶鬼身上的恶业是六道中最重的,所以一旦他们出现在人间,便会有大量的业虫聚集在那一处。
而寺院这样的清静之地业虫向来十分稀少,这里却有这么多,显然有问题。
檀阳子离开房间,从那些结成一团的肉虫子之间经过,往僧寮的方向走去。此时人间的众生他依旧可以看见,只不过他们现出的不再是人的样子。迎面走来的两个僧人一个嘴边长着一串冒着黄水的瘤子,疙疙瘩瘩一直蔓延到胸前。说明此人经常背地里造谣抹黑别人。另外一人看上去尚算正常,但是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小小的空洞,说明此人为人麻木,习惯于视而不见眼前发生的种种苦难。
这些人的样子,便是他们第八识——阿赖耶识的样子,也是人们褪去俗世惑人的皮囊后真正的命魂样子。
僧人们的变形通常还算小的,若是离开寺院,去外面看看,便可以发现相当一部分人的命魂已经没了人的形状,甚至常常能看见超越于想象之外的可怕形态,比地狱中的群魔乱舞还要吓人。若是普通人看到,只怕会立时疯掉。
但是檀阳子早已习惯了。
相比起来,这相国寺中的僧人们变形情况似乎比别的寺院要稍稍严重一些。而且根据一些烂疮的新旧程度来看,应该都是刚刚发生的变异。看来这只鬼逃到这里来也没有多久,抓起来应该不会很麻烦。
僧寮附近的业虫明显比别处更多了。但显然还不够。
他寻着愈发密集的业虫往法师们居住的禅房方向走去,此时正是晚课前的时间,过往的僧人们对他投以好奇的目光。僧人们之间消息流传很快,他们已经知道有一个会捉鬼的道士住进了寺里,现在应该就在捉鬼呢。因此也没有人上来阻止他。
眼看着业虫越来越多,几乎已经把整片整片的房顶盖住了,无数蜷曲的前端从檐廊上垂下来。却在此时,一个长着猪头,但是两只眼睛都长在一边的僧人忽然向他跑来,对他施了一礼。虽然目前檀阳子只能看到一张扭曲的猪脸,但根据他多年经验,还是能分辨出这个僧人的表情有些古怪。
”真人……天王殿有个人找你……”
檀阳子十分意外,眉梢一挑,一边转身往天王殿的方向走一边问,“找我?我在汴梁并不认识什么人,是不是弄错了?”
“他说他来找一个白头发的青衣道人,还说他是你徒弟。”
檀阳子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被回廊前的台阶绊倒。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冷峻自持的脸也崩裂出一瞬的气急败坏。他连忙稳好身形,清了清喉咙,看了旁边的猪头一眼,尽量用惯常平静的声音说,“知道了,我这就来。”
相国寺(3)
越是接近那些对外开放的佛殿,俗家的香客信众也就越多,檀阳子眼前的景象也就愈发诡厄离奇。一群身体仿佛融化了一般的肉块从他身边蠕动而过,四肢五官全都长在了错误的位置上,但听声音却是几个朗声说笑的世家公子。远处还有不少趴在蒲团上蠕动的青蛙一般的人形,每磕一下头背上就多冒出一颗癞疮,说明他们祈求的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而令别人蒙受损失的恶愿。不远处那些算命摊位旁坐得那些“道士”的舌头一直拖到地面上,上面爬满了蛆虫;还有那被丫鬟簇拥着的闺秀小姐,命魂却是一具全身皮肉腐烂,只有一头漆黑长发的骷髅。
然而,在那天王殿四个巨大的天神塑像下,却有一个年轻人茕茕立在魑魅魍魉中间。他看上去大约十八九岁,穿着一袭红衣,手中执一柄长长的素色油纸伞,伞柄上却系着三枚铜铃。他身形高挑挺拔,乌发长及腰臀,只从两鬓松松挽起,趁得他的皮肤愈发如雪玉般冷白。
颜非,檀阳子十年前收留的流浪男孩。目前为止唯一一个他看不出命魂真身的人类。
颜非看到他,露齿一笑,笑出嘴角一颗尖尖的虎牙。令他那已经初见雏形的诡艳气质中添了几分天真。
“师父!”
檀阳子上前一步,一把将颜非拽到一边没人的地方,总是沉稳冷静的脸忽然生动起来,剑眉倒竖,絮絮叨叨骂道,“你跑来干什么?怎么连渡厄伞都拿来了?!”
“我来帮您啊!”颜非的笑容灿然华美,引得经过的几位小姐也忍不住多瞥了几眼,暗自幻想若是这笑容是给自己的该有多好。
可是接受笑容的檀阳子却只觉得头痛,低声呵斥道,“说过多少次了,我不用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