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177)
他想起来在落松谷那条溪流中,他和颜非第一次敞开心扉,拥抱在一起……
心骤然紧缩,细细密密地疼着。
波旬见他表情似有所动,便收了笑容,柔声说,“既然下来了,就在水里伺候吧。”
愆那垂下眼睛,敛去神色,走到波旬身后,用手巾为他擦背。
“我没回来的这两天,你有担心过我吗?”波旬轻轻问道。
愆那紧紧抿着嘴唇,想要说没有,却不知为何没有说出口。
“我和紫微上帝之间,你也希望我赢的吧?”
愆那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就算你赢了,又能怎样?到时候秩序崩溃,六道大乱,地狱恶鬼全都会冲去三善道,那些在三善道中安逸久了的众生在地狱恶鬼面前哪有还手之力?你说你要救地狱众生,其他道的众生,难道就该死么?”
“混乱是必然的,但不稳定的情况只会持续很短的一段时间,众生便可以找到自己新的位置。你未免对三善道的众生太没有信心了。”
愆那皱眉,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纵观中原诸朝,数唐最为强盛。唐王朝气度宏大,国门大开,从不拒绝番邦异族的融入交流,也不害怕自己的文明被异族入侵。结果呢?他们的文明不但没有被入侵,反而同化了诸多小国,也另自己的文化愈发繁荣丰富,终成万邦来朝之相。一个文明若是足够强大包容,便不会轻易崩塌,反而会蔓延去更远的地方。闭锁分隔或许能让身在其中的人坐井观天自以为安宁强盛,却只会另其中的生灵渐渐害怕改变而变得故步自封懒散堕落,也另外道众生愈发如同妖魔鬼怪一般,剩下的只有无尽的仇恨和掠夺。
然而若是隔阂被强行打破,的确,会带来短暂的混乱。但是不论什么生灵,总是向往更加美好的东西。就算是地狱恶鬼,看到我的时候,不一样也会觉得向往吗?”
说到此处,愆那对着波旬那带着几分自得的笑容,嗤笑一声。
但波旬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我相信,越是强行干涉原本自然存在的宇宙秩序,越是强行想要去规范管|制原本自然的东西,结果反而适得其反,只会带来更多的抵抗。所以我想要做的,是打破这些枷锁,在拥有自由的情况下,生灵们会找到自己的位置,会想办法去共存。生存,在资源地气富足的情况下靠的并非你死我活,而是相互合作。就算是恶鬼,大都也向往衣食丰足的平静生活,我相信他们会被人类、修罗天人的生活方式吸引,渐渐被同化。诚然会有一些大恶之人会在此时试图残害掠夺其他生灵,但被掠夺之人或是其他人也同样可以向他们进行报复惩罚,重新达到平衡。那是生灵和生灵之间相互的关系,并不需要一个所谓天主来将所有行为分成死板荒谬的善业和恶业。”
愆那听他娓娓道来,渐渐想起希瓦和他曾经在人间有过的那一间小院子。想起了很多青红无常在人间都有自己的家,他们原本也都是活了上百年的恶鬼,但是在得到了青红无常的身份后,几乎都在短短数年内就完全习惯了人间的生活。而那些跑入人间的被他们捉捕的恶鬼,很多情况下也并不想伤害人类,不过是想要逃离地狱,想要过一种不必再挨饿受怕的生活。
初到人间的恶鬼在吃到第一口人类食物的时候,很多都会流下眼泪。因为他们从来不知道原来食物可以这样好吃。
可是愆那不愿意承认波旬说得或许有几分道理,于是只是冷哼道,“那不过是你相信而已。如果生灵无法自己找到位置呢?如果另一只力量……比如说你自己,夺得了现在紫微上帝的位子呢?还不是回到原点?”
“你说的也是有可能的。但紫微上帝已现天人五衰相,天界迟早有一场大乱。不拼一把,又如何能看到改变?”波旬转过头来,轻声道,“而且,我答应了一个人,要给你你应得的一切。”
愆那的手一抖,冷笑着抬起自己被束缚的双手,“这就是我应得的么?”
波旬理所当然道,“你若是答应我绝对不再离开我,我可以解开你的束缚。你做得到么?”
愆那知道他可以说谎。可是面对着波旬那双认真的眼睛,他却说不出口。
波旬的眼神略略一暗,叹了一声道,“好了,帮我拿衣服过来吧。”
当晚,波旬仍然是紧紧地抱着他入睡。在某个时刻,他能感觉到身后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咯着他。他立刻便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一阵热度爬到脸上,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挣扎。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波旬却自己翻了个身,蜷缩起身体,一声不吭。
愆那心跳渐渐平稳了一些,他悄悄回过头,看到的却是波旬呼吸有些粗重的背影。
他为什么要忍?
明明不论他做什么,自己都无法反抗。
愆那用力闭上眼睛,手死死攥成拳头。他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再被眼前的一点施舍蒙蔽。不要再被这个擅长蛊惑人心的神明迷惑。
他不是颜非,就算他是,他对自己的感情也不过是一场幻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醒来的。
不要再相信,不要再陷进去,这样就不会再痛苦绝望。
旧神囚牢 (15)
波旬没有食言。第二天愆那被刚一醒来, 就见到波旬抬手取下连着床头的锁链, 然后拉起他的双手,手指在那看起来连一丝缝隙也没有的细银镣铐上轻轻拂过, 口中吟念几句天语咒文,他双腕和脖子上的镣铐便骤然弹开成两半, 落在地上。愆那略略愕然地看向波旬, 而那神明只是冲他眨了一下眼睛,“别高兴的太早, 见完了外人还要戴上的。”
“外人?”
“你不是想见阿黎多和谢雨城吗?念在你昨晚伺候得尽心尽力的份上, 我便允了你。”波旬在松开他的手铐后并未放开他的双手,而是细细地用指尖摩挲着他右掌心的那张嘴, 甚至还恶劣地往其中探入,在那些尖锐的牙齿上逡巡着。这种动作对于愆那这样的青鳞鬼来说莫名地令人难为情, 他想要缩回手,可是波旬却牢牢抓着他, 不让他动,脸上的表情却仍然一本正经,“等一会儿见了他们, 我希望你能好好表现。”
愆那怒道,“放开!”不然他要咬人了!
“你的面皮还是这么薄。真是一点也不像个鬼。”波旬的嘴边带着轻佻邪气的微笑, 放开了他的双手,而后示意他跟着自己出来。
他将愆那带到了刚来时便去过的无明宫主殿中。一踏进那宫殿, 愆那一眼便见到了被沉重的玄铁锁链锁着的两人。阿黎多此时已经是鬼相,依旧是深紫色皮肤, 俊美的面容,六条手臂都被锁在一起,但衣饰干净整洁,并未见到多少狼狈之色。而旁边的谢雨城情况似乎也还不错,虽然被某种发着光的天人锁链锁了,但似乎并未受刑,只是在见到他的时候急切地打量着他,面现忧虑之色。
波旬踏着大殿最前方的阶梯登上那水玉铸就而成的莲华宝座,表情冷淡而稳重,看了愆那一眼道,“你要见的人在这儿了。”
愆那心中一块大石已经落了地。他疾步走到那两人面前。
阿黎多露出那惯常的有些慵懒风流的笑容来,“波旬一复活你就没了踪影,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
愆那打量他一番,“这些日子你都在阿须云手里?他们可有为难你?”
“一开始的日子不太好过,不过你的徒弟回来只有,倒是把我从地牢里给提了出来,好吃好喝伺候着。不过木尚嵇可就没有那么好的命了。”
木尚嵇,愆那还记得那个人。自己变成猫的时候他曾经待自己不错,后来他被困摄魂珠,也是那个人放了水他才有机会出来。
阿黎多此时对他提起此人,是希望自己能够想办法救他?
谢雨城此时急切问道,”你怎么样?”
“我无事。范章呢?”
“我们被分开囚禁,不过我被带出来的时候有见到他,看来是无事。”
愆那点点头,也不敢说太多。毕竟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被波旬听在耳中。他深深看了一眼谢雨城,希望对方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稍安勿躁,等有了机会再寻逃脱之法。
谢雨城道,“不必担心我们,你自己保重。”
阿黎多此时笑道,“真是奇了,你不是白无常吗?怎么反倒关心起他来了?”
谢雨城瞟了他一眼,没接话。此时坐在莲座上的波旬却用手支着脸颊,轻飘飘问了句,”对啊,我也在好奇,你之前处处与我和师父作对,为何现在要做出一副关心的样子来,甚至还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他?”
愆那心中一凛。以波旬现在对他的那种古怪的偏执和狂热,绝对不能让波旬知道谢雨城前世的身份,否则他定然性命不保。他立刻替谢雨城答道,“我们认识的时间用人简历来算也有千年了,他不过是想要帮我一把。”
波旬探究的视线幽幽蔓延过来,“他和你连朋友也算不上,偏偏愿意舍弃仙籍把你从酆都救出,之后又奇怪地知道阎摩王来与我见面的时刻,趁着我分心之际把你带走。不论怎么看,这份用心也太过了吧?谢雨城,你是受谁指使去救他的?”
谢雨城冷笑着看向波旬,“没有人指使我。”
“没有人?我带愆那去孤独地狱之事,知道的除了我以外,只有两位神明。说吧,是阎摩王还是孟婆?”
愆那心中一凛,意识到波旬此次把这两人提调出来,并不仅仅是为了信守诺言。他显然是察觉到了什么。
谢雨城一声不吭,只是脸色也不太好看。
波旬缓缓站起身,缓步走下台阶,如花瓣般的白色长袍迤逦在他身后。他一边走,一边懒懒地把玩着手上戴着的一枚琉璃戒指,“阎摩王当时还未下定决心参与我和天庭的对抗,也鲜少离开阎摩城。多半不会是他。孟婆嘛……她和阿须云一样,把我看成是某种寄托,想要利用我来实现他们不敢实现的理想。她认为愆那留在我身边只会成为我的弱点拖累我,所以想要让人将愆那带离我身边。问题是,为什么她要选你?找曾经与愆那关系要好的达撒摩罗不是更合乎情理?”
面对着迫近的波旬,谢雨城渐渐感觉到一股沉重而霸道的压迫感迎面逼来,那是身为蝼蚁在面对超出自己太多的造物时自然而然会产生的恐惧。他之前也是见过颜非的,那时候根本没有把那个女里女气的愆那身旁的小跟班放在眼里,只是见愆那对他那样上心,甚至超过了当年对希瓦的程度,便隐隐有些不快。谁知道命运竟然这般吊诡,那红衣少年最后竟然是这六道中最强大的神明。
谢雨城顶住那令人心生恐惧的威慑,硬着头皮答道,“遗忘女神的心思,我这样的小卒又怎么会知道。”
波旬此刻已经近在咫尺,那双漆黑的眼珠里冷不丁射出的一丝寒意,令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可是愆那在此时挡在了他面前,也遮住了那灭顶般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