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127)
阿黎多懒洋洋地回头瞥了他一眼,“干嘛?就许你和你师父卿卿我我,不许我放松放松心情?”
颜非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没注意到这个白眼有多么像愆那,“你给我正经点,我们是要拿他来威胁人的!你若是把他气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阿黎多举起双手,站起身来,“好好好,谁让你我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这般说着,却又对木尚嵇眨了一下右眼。
临近日落时分,颜非却愈发焦虑,在玄蛟背上走来走去,停不下来。愆那蹲在他的肩膀上,用尾巴轻轻扫着他的后颈,似乎是在安慰他。但是颜非担忧的却是,若是自己对医仙派的价值并不如自己想象中大,该如何是好?医仙派完全可以出动大批人马来抢人。
柳玉生身为能够掌管玉蝉的掌派,对他花了那么大心思,才令他有这种自信,独自面对着一岛高深莫测的神医鬼医。可如果这只是假象呢?时局变化这么快,说不定他们有了别的办法去解读六欲本相经?种种乱糟糟的思绪在脑子里横冲直撞,令他静不下心来。
见他如此,愆那也愈发心焦。他愈发不能确定那仙君的身份,也愈发不知道前路到底通向何方。
但终于,还是有一条船接近了。
一霎那,愆那便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拉扯感,一种他再熟悉不过的感觉,每一次来到人间都会有的感觉。一霎那,他感觉自己仿佛即将被拉离猫的身体,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他的人身!
但是还是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东西仍旧阻隔着他回到属于他的身体里。仿佛一层薄薄的纱,无论如何都无法捅破。
这一次来的船比上一次大了不少也奢华了不少,船上立着十数名素衣弟子,各个仙风道骨,衣袂连风。之前那名少年陪伴着站在船头的一女子,此女身着细软紫衫,身姿婀娜婉媚,脸上却戴着一张被涂得白花花的面具,只有两个眼睛和嘴的地方是黑黑的洞,看上去十分诡异。
颜非一眼就看见那船上一道散发着奇异清圣微光的水晶棺中,赫然躺着的便是师父的人身!
可愆那的注意力却更在那戴着面具的神秘女子身上。这是他们口中的仙君吗?
距离玄蛟数丈之外,那船便停了。戴面具的女子高声道,“在下乃医仙派南林坛坛主白鹭恩。我派掌派柳玉生先前与公子多有误解,造成如今局面。今仙君特命我带来尊师之躯壳澄清误会,还望阁下允我上前一叙。”
颜非却不假辞色,冷然道,“我与尔等无话可说,将师父的身体交出来,我方便立刻放人!”
那白鹭恩却不卑不亢,对颜非施展的威慑不加理会,用温柔动人的声音说道,“阁下对尊师的担忧敬爱,我等可以理解。不过,难道公子便忍心让他一辈子在脖子上戴着一个离恨天上长庚星君用来驯服宠物的项圈、并且毫无神通力、如一个废人一般地渡过以后的漫漫长生么?”
颜非一怔。
而愆那一瞬间也明白了,这一趟,定然还是难以善了。
“你什么意思!”
面具下传来一声幽幽叹息,无尽凄婉,“你竟不知吗,令尊师的鬼身上一直扣着一道非同寻常的离恨天圣物,除了离恨天上少有的几名上仙上神,没有任何神仙有能力解开。它无时无刻不在烧灼着他的皮肤,吞噬着他的力量。虽然此时此刻不影响生命,但长此以往,不断消耗,在不久的未来,或许就是一两年后,他就会油尽灯枯,魂飞魄散。”
蓬莱岛 (2)
白鹭恩口中泻出的一字一句, 如同一根根尖锐的棘刺扎进颜非的胸口, 短短一瞬,便已经千疮百孔、鲜血淋漓。颜非转头看向愆那, 那狸花猫仍是那样沉静地看着他,细长的瞳仁中隐约流露着一丝担忧。
原来师父在地狱早已受尽折磨, 而他当时却像个傻子一样待在人间, 什么也没有做。
每一次都是如此,师父最需要他的时候, 他却无能为力, 如一个毫无用处的废物。他本以为自己终于成为了师父的红无常,终于成为了能和师父比肩的男人, 但是他错了,错的离谱。
一切其实从没改变过, 他永远是那个望着师父背影的、无能为力的孩子。不论多么努力,也追不上那高大的青色身影。
眼泪溢满眼眶, 但是被颜非硬生生忍住了,并未流下。他的手死死地攥着,指甲刺入掌心的肉里, 牙齿也用力地咬着舌头,让疼痛来抗拒那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无力感。
师父还要为了他承受多少痛苦?
颜非知道自己在这一场博弈中已经输了。他死死瞪着白鹭恩, 不肯露出半分脆弱,“说吧。”
白鹭恩沉默了片刻, 似乎不知道他所言何意。
“不必装傻了。你们要开出什么条件?”颜非冷冷地说,“是否要我帮助你们找到那个什么六道归一法, 你们便可以救我师父?”
愆那忽然大声叫了一声,爪子用力抓了一下颜非的脖子。那双金黄的眼睛里燃烧着惊惶和愤怒,似乎在大声地反对着什么。但是颜非却将他抱到怀中,用力地抱着,手却在微微发抖。
白鹭恩温婉的声音没有任何得胜者的傲慢,反而充满同情和温存,“公子,我等此番告知,也是好意。那项圈是离恨天之法宝,也只有离恨天上的上仙有能力解开它。而我医仙派创派祖师药仙阿须云,却正是一位离恨天上的上仙。”
颜非眉头微蹙,道,“我听过这个名字。波旬的左右手,在波旬被紫微上帝重创后用元墟大阵救过他一命的上仙……他早已被逐出天庭了不是么。”
这个药仙,便是参与害死师父的红无常希瓦摩罗的元凶之一。想必师父对此仙必定恨之入骨。
“并非被逐出,而是仙君因看不惯离恨天的种种作为而选择离开。就算离开,仙君的仙力和福报也依旧是离恨天上仙中首屈一指的,就算是长庚星君太乙仙君也对他十分忌惮。仙君到凡间创立医仙派悬壶济世后,已经隐居闭关数百年不问世事,这一次若不是为了公子之事也不会贸然现身。这项圈虽然是长庚星君的法器,想必对于仙君来说也并非无法可破,只要公子与令尊师愿意随我去面见仙君,他定然有办法……”
话还未说完,忽然天空中一只海鸥急速掠至,落于船上的瞬间化作一素衣少年,“报白坛主,雾阵中出现了天兵的踪迹!”
穿山的众人面色具变,一时间议论纷纷,惶惑蔓延。颜非心中也是一紧,难道是寻着他们的踪迹来的?他们被跟踪了么?
而被阿黎多抓着的木尚嵇则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他身后的摩耶鬼。阿黎多也跟着露出了惊惶之色,简直惟妙惟肖,“见鬼,修罗我勉强可以应付,天兵就太过了吧!”
白鹭恩原本温婉的声音一瞬间倏忽凌厉起来,“安静!不过是兵临城下,又还没破门而入,慌什么!”
她这一吼,那些弟子瞬间都安静了,大气也不敢出。
她语气略略疾速地对颜非说,“此时也只得请几位先随我上岛避难。不论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但天兵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若是落到他们手里,几位断无生路!”
颜非看了眼愆那,眼神中全是询问。愆那脑中几番挣扎,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若是颜非落到天兵手中定然不会有好结果。于是他只好点了一下头。颜非又看向阿黎多,后者则举起双手道,“这一点上我赞同这位戴面具的美人。”
颜非暗咬嘴唇,下了决断,“好,我们就暂且与你们上岛。”
……………………………………………………
他们从那巨龟的右后肢爬上那不断在苍茫大海上漂流的仙“岛”之时,天空早已云峦如山,阴沉倾轧。乌黑云絮中电光闪闪,雷鸣滚滚,凛然长风卷起惊涛骇浪,天地之间一片压抑人心的肃杀,仿佛苍天震怒,沧海颤抖。
天兵降临的预兆……
此时仙岛四周扬起一片迷幻如梦的圣光,形成了一道如雾般轻薄的屏障,蛋壳一样罩住了那巨大而古老的神龟。颜非见到有一阵黑雾悄无声息从岛上升起,比那天上的云还要阴沉密集,迅速地掠向海面。那是无数隼妖已经接到了命令,作为先锋起飞迎敌。很快,还会有无数船只离开仙岛,那些在深海中蛰伏的千年古兽,也都在蠢蠢欲动。
这场战争将会十分惨烈,但它不属于颜非等人。此时他们正由白鹭恩带领着,循着那些隐没在奇花异草之间的青苔石阶拾级而上。而木尚嵇自然也被解除了禁制。毕竟到了这一步,威胁已经没有意义了。而愆那的人身还被几名弟子抬着,亦步亦趋走在他们身后。这灵龟之岛,集合了娑婆天地之间最为纯灵之气,开遍了陆地上见不到的烂漫百花。仙藤香萝牵绊缠绕,攀附在山石古树之上,垂落的枝条如绮罗帷幕般重重叠叠,半遮半掩着仙林中那些隐秘而古雅的小楼雅榭。
这景象,另愆那觉得与柳玉生在襄阳隐居的那栋雅筑有些相似。
柳玉生……会是他们口中的仙君吗?不可能吧?
愆那的爪子紧紧抓着颜非的衣襟,生怕一松手,就要失去这已经对他来说不可或缺的红衣青年了。他知道这些医仙派的人不怀好意,可是却又没办法阻止一切。眼见着一圈一圈的陷阱在脚下陷落,却也阻止不了自身的沉沦。
绝望如伤痕涌血般漫溢,止也止不住。
他们被直接带入一处极为清幽之地。此处四下无人,环绕着一圈年龄大约已经上千的古木。当中围着一捧蒸腾着紫霞的池塘,隐约可见鹤影翩然。在那池塘之畔,立着一间飘渺而雅致的宫殿。如云峦般轻盈的纱帘随着清风飘舞,还未接近,一股至纯的清圣之气已经扑面而来。愆那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阿黎多也闷哼一声,脚步一顿。这种痛苦的感觉,已经可以媲美见到长庚星君时的那种痛楚了。
可是就在一瞬间,那种清圣之气全然褪去,烟消云散,就像不曾存在一样。
白鹭恩宛然道,“仙君慈悲,必是感知到你们到来,知道你们承受不了,所以收起了所有仙气。”
颜非道,“这仙气是可以收的?”
“自是可以,不过比较耗神,少有天人愿意做的。他们更喜欢在其他五道众生面前彰显自己的神威,又怎么会纡尊降贵地收起仙气呢?那样的话他们与其他五道众生又有什么分别?”白鹭恩叹息道,“仙君与他们是不一样的。”
颜非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他有些心疼地抚摸着师父的背脊,希望可以稍稍安抚师父刚才承受到的痛苦。
那宫殿之中,简单素净,白色地砖上不染纤尘。一重重轻软如烟的白纱后,有一道身影端然坐在莲座上。不必那些仙气,便有一种幽眇而亘古的神秘和圣洁气息弥散在这旷然的宫殿里。那种直达天庭的高贵,会令任何近前的生灵感受到一种敬畏的谨慎和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