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编号005(71)
新闻里,钟长诀仍然在安定前线,并没有他失踪的消息。
法拉顿矿区驻军人数仍在增加,大概是克尼亚有什么动向。
老人看着,叹了口气:“又要打了。”
新闻播报结束,老人就向钟长诀道晚安,离开了客厅。村庄没什么夜生活,他习惯早睡,明天还有繁重的体力活等着。
临走时,老人并没有关掉屏幕,似乎是想留给客人看。
客厅只剩下屏幕里的声音,钟长诀望着前方,光影在他脸上变换。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轮椅滑过来的声音,看来年轻人已经处理好了家务。
对方慢慢地滑到他身边,然后,他听到一声:“钟将军。”
他猛地转过头,对方正默默地端详着他。
脸上的纱布裹得很牢,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认出他的。
“您大概不记得了,我们曾经见过。”年轻人说。
钟长诀的记忆力完美无缺,如果是单独见面,他一定会记得,没有什么印象,说明是大型集会上见到的:“什么时候?”
“三年前,您去对面那座山的镇子上征兵,”年轻人抬起手,指着窗外黑压压的暗影,“当时,您受的伤还没痊愈,身上也缠着纱布,但还是站得笔直。您在谷场的高台上,对所有人说,现在国家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无论新旧教义,无论肤色种族,都应该拿起武器,为自由而战。”
那是钟长诀——新的钟长诀——诞生之后的第一项任务。凌河之战死伤惨重,战线已经推到了里兰,他退无可退,必须绝地反击。为此,他需要大量兵源,西线每一个四肢健全、有活动能力的人,都要走上战场。
对面的士兵顿了顿,说:“您当时的样子……每个有血性的年轻人,都愿意跟着您去死的。”
钟长诀望着窗外,仿佛能透过浓重的黑暗,看到三年前冲天的火光。
他确实带着很多人去死了。在反击战的那些日子,新兵就像消耗品一样,大批大批倒下。幸运的那些,熬过前两年,熬到国土收复,变成了老兵。
然后被炸断了腿。
没有被炸断腿的那些,现在还在继续前进。
然后,他听到对面的士兵问:“将军,您在这里做什么?”
他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他不知道如何向对方解释,他并不是那位将军。
“三年前,”年轻人盯着他,“您在那座高台上说,一定会带着我们保卫国家,走向和平。”
钟长诀静默片刻,说:“你高看我了,我没办法左右时局,没办法带来和平,没办法阻止炸弹伤害你的双腿。”
三年前,他以为,把敌人赶到罗拉米亚之外,战争就可以结束,但没有。
然后,他以为,收复了利瓦,战争可以结束,还是没有。
直到现在,世界依然飘摇不定,尸横遍野。
和平不是单边的决定。克尼亚要是打过来,他们也得打,既然要打,当然是打赢好。打了胜仗,才有可能和平。
可是,自他重生以来,打的都是胜仗,仿佛也没有更加和平。
然后,年轻人说:“所以呢?”
钟长诀望着他。
“所以,您就放弃了?你就跑到这里来了?”年轻人握紧了轮椅扶手,“我相信您能做到,一直相信,我现在每天还在这里等着,等胜利的消息传过来,说我们不用再打了,我们可以放心生活了。您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样相信您,相信这一天会到来吗?”
钟长诀又沉默下来。山间的夜晚,风声鸟鸣都格外清晰。
是的,这是他欠他们的。
他在高台上振臂一呼,召唤那么多年轻、鲜活的生命,投入了这场战争。
纵然这一切非他所愿,可实际的执行者是他,他能这样走开吗?
他能直接抛下军队,抛下士兵,抛下那些在过去三年里,对他满怀期待的眼睛吗?
他说过要带领他们走向和平,他承诺过的。
即使他做不到,即使他只是这场战争中的一颗棋子,他也该拼尽一切,去完成自己的誓言。
他不是钟长诀。他作为钟长诀获得的一切,那幢宅邸,那些财产,都是假的。
可他所触碰过的发射按钮,他写过的战役计划,他手下那些士兵鲜活的生命,那是真的。
纵然他所做的一切,他的战绩,他的决策,都只能以钟长诀的名义流传于世。现在、后世,没有人会知道他,也没有人会记得他,但是……那就没有意义吗?
他要结束这场战争的执念,不是属于他自己的思想吗?制定风险最小的计划,让士兵少遭受一些炮火的侵袭,这不重要吗?
也许说到底,不是联邦人民需要他,而是他需要他们,需要他们赋予他的生命以意义,以目标,让他在孤身一人的世界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哪怕这个位置上,永远不会写他的名字。
那一晚,他没有入睡,虽然很安静,虽然铺着被褥的床铺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木香。
黎明,老人起身,准备去抛光农具,却发现客人已经将床铺收拾好,坐在桌前等他。
“家里有终端可以接我用一用吗?”对方问,“我想打个电话。”
“有,”老人说着拿出来,“这就走了?吃完早饭再走吧?”
“多谢,不用了,我还有急事。”
“这个时间点,路可不好走啊,”老人望了眼窗外朦胧的天光,“你要去哪?”
对方只说了简单的两个字:“回去。”
回到来时的地方。
回去继续做钟长诀。
第59章 岔路
专机来得很快,钟长诀走出村落时,空军一号的轰鸣声就清晰可闻了。
传令官走出机舱,脸色青青白白,像是大病了一场。
他敬了军礼,惶惑地望向钟长诀。
“找我找得很着急吧。”钟长诀说。
“一开始派了人拦截您开走的战机,发现上面没有人,然后又在沿线找,”传令官擦汗,“最关键的是不能让人知道您失踪了,可真是愁死人了。将军,您到底在想什么?”
钟长诀登上舷梯:“只是出来夜游。”
“夜游?”传令官瞪大了眼睛,“您的战机快飞到克尼亚边境了,夏厅以为您要叛逃,再迟两天,就要下追杀令了。”
钟长诀嘲讽地笑了笑:“叛逃?”
他们凭什么觉得,他知道自己不是萨沃人,就会转投克尼亚?他明明哪里都不属于。
钟长诀叹了口气:“现在是去夏厅还是去蓝港?”
“蓝港,”传令官说,“联首在等您。”
蓝港的草坪已经春意盎然,绿得鲜嫩刺目。卡明斯在门厅等候专机降落,将钟长诀引至二楼书房。
联首仍在办公,卡明斯在门上敲了两下,他抬起头,对卡明斯点了点头,对方退出房间,关上门。
钟长诀站在门边没有动,两人隔着房间对望。许久,联首说:“你知道了。”
他并没有问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但似乎已经明白了一切。钟长诀如此反常,必定是发生了颠覆世界观的大事。
钟长诀没有花心思否认:“是的。”
“你为什么选择回来?”
他看着窗外,在看不见的天际线那边,是战火燎原的前线:“钟长诀才是我存在的意义。”
联首望着他,眼神中竟然多了几分理解。“很高兴你能尽快意识到这一点。”
临阵换将是大忌,何况他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钟长诀收回目光,放在房中的人身上:“话要说清楚,我并不是为了夏厅回来的。”
过去,联首用属于钟长诀的情义驱使他,现在,这些东西消弭殆尽了。
联首不是他的伯乐,他也不是联首的亲兵,他们只是原始的利益共生关系——联首需要他坐镇军队,他需要联首给予权位。
事情反而简单起来,那些虚假的劝慰、安抚、忠心都免了,有的只是砝码交换,干净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