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万里丹山路(77)
“文长老。”曹若愚轻声唤着, 大步向前,坐到了床边,文恪一怔,握紧了拳头,但想了想, 又松开了:“你还没睡啊?”
“没有,我来看看你。”曹若愚低头, 就看见文恪手里的那三枚铜钱, 不免好奇,“你在卜卦吗,文长老?”
“嗯。”文恪注视着他,忽然觉得他好远,隔了千年万岁那样的远,远到这一瞬间,竟想不起他的模样。明明他们有很多个夜晚抵足而眠,有无数次相互搀扶依偎的瞬间, 但文恪就是想不起来了。
“曹若愚,你靠近些, 让我好好看看你。”文恪喃喃着, 对方一愣, 但没有说话,安静地凑近了些, 直到鼻尖快要碰上,才堪堪停下。
文恪细细端详着,似乎是入了迷。
曹若愚生了张讨人喜欢的脸,眉眼含情,朝气蓬勃,如春生之草木,热烈鲜活。单单看这张脸,便让人觉得,他是个十分聪明机敏之人,可相处下来,又时常让人哭笑不得。
如此,便有些矛盾了。
曹若愚长得机灵,说话做事却傻得可爱,可再往深处想,他有时候也会语出惊人,另有见解。
文恪看着看着,忽然笑了:“曹若愚,你小时候在家,是叫曹敏行,对吗?”
“对呀。”曹若愚认真点了个头。
文恪心中柔软:“曹敏行这个名字寓意也很好,怎么突然改了呢?我今天听师姐说,薛谷主并没有建议令堂为你改名。”
“啊?是这样吗?”曹若愚一愣,“顾长老还去找我师父了啊?”
“嗯,我拜托师姐的。”文恪轻声说着,目光不曾从他脸上移开半分,“你的命格太弱,改名也应该是为了顺应五行,秩序阴阳,但你改名之后,命格仍然凶险异常,我不放心,才去打扰师姐的。”
曹若愚愣住了。
他简单的大脑只过滤出一条有用的信息——文恪不放心他。
概括一下,文恪心里顾念着他。
曹若愚的眼神顿时就亮了:“我没事,你看我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文恪明显没有听进去,还有点呆:“你还记得你当时改名,是怎么个情形吗?比如说令堂有没有请过什么高人指点?”
曹若愚回忆片刻,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文恪沉默,似有些许失落,曹若愚终是觉察出了不对劲:“文长老,你这么在意我的名字,是有什么问题吗?”
文恪深深地注视着他:“曹若愚,如果我告诉你,你这一生注定是为他人而活,你所拥有的一切,都不属于你自己,你会伤心吗?”
曹若愚被问得傻了眼,敛了笑意,微微垂下眼帘,望着文恪那张满是忧虑的脸。
他一时半会儿有点糊涂,问着:“那文长老,你是他人呢,还是属于我呢?”
文恪怔了怔,也糊涂了:“我没听懂你的意思。”
“我不伤心。”曹若愚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思考,他不仅仅是说给文恪听,也在说给自己听,“我入门那天,师父和我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以大道苍生为己任,就是修道者该有的觉悟,所以,若是有天,需要我舍身立命,我不伤心。”
他顿了顿,“可是,你所说的,我拥有的一切具体是指什么呢?这代表,我还要舍弃我的家人,我的朋友,还有,还有你吗?”
年轻人有些局促地挠了挠鬓角,他自小带出来的习惯还没有纠正,像个无措的孩子:“我,我的意思是,就是——”
他实在无法准确地表达出自身所想。
文恪却是明白过来:“舍身立命以护天下苍生,这苍生自然也包括你的家人,你的朋友。”
“嗯嗯。”曹若愚点点头,期待又忐忑地看着他。
文恪总觉得他这样看自己的时候,太过热切,令人难以拒绝。
“我,”文恪薄唇微启,目光流转,最后定定地落在那人眉眼,“我是属于你的。哪怕你这一生坎坷,尘缘断尽,我也是属于你的。”
曹若愚心头一震,眼睛都大了几分,完全没反应过来。
文恪见状,又是一声轻笑:“怎么了?吓到了?”
曹若愚被拉回了一丝神志,整张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我我我,我刚刚是在耍小聪明,我我我——”
“我其实,只是想问问你,喜不喜欢我。”
曹若愚以手遮面,慢慢埋了下去,文恪伸手,抱住了他,轻轻摸着他的后脑勺,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曹若愚,我其实给你算过姻缘,但怎么都算不出来。所有的结果,都说你命不好,能健康长大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更别说家人朋友之类。你来到这个世上,就像是为了还债,等这残酷的现实将你的一切一点一滴全部剥夺,你的债才会还完。”
曹若愚动了动,露出一双错愕的眼睛:“这么严重吗?”
“对,很严重,你会很痛苦。”文恪也心生酸楚,密密麻麻,充斥着他的身躯。他不由红了眼:“但是曹若愚,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是完完全全属于你的。”
曹若愚莫名很想哭。
挺奇怪的,换作平时,他或许还能开开玩笑,说自己吉人自有天相,不会落得如此结局,但现在,文恪在自己耳边絮絮低语,说着好像诀别那般的话,又惹得他心痛,惹他神伤,惹他生出无限悲苦。
曹若愚从来不是个伤春悲秋之人。
但这会儿,很意外地,他很难过。
“文长老,你说这话,好像明天醒来,我就见不到你似的。”
“为什么这么说?”
“不知道,就觉得你说这话,就已经很让我伤心了。”
文恪轻轻笑出了声,曹若愚直起身,恳切说道:“这件事,你不要再跟我二师兄他们说,以后也不要再提了。”
“好。”
曹若愚注视着文恪那双发红的眼睛,心疼极了,轻声哄着:“我没事,师父说,只要我勤加修炼,必定能渡过难关,万事大吉。”
被这么一提醒,文恪忽然想到:“你灵根深厚,天赋是你们师兄弟当中最好的,甚至小楼都不一定比得过你。”
“啊?”曹若愚又露出那憨厚表情,文恪觉得他甚是可爱,抬手摸了摸他的下巴:“你天赋真的很好,我想,这可能也是累世因果所得。”
“居然是这样?”曹若愚陷入沉思,“看样子,这什么因果循环,还不赖。”
“但你不太聪明,可能是轮回的时候少了点什么东西。”文恪打趣他,曹若愚一点都不恼,大大方方地说道:“人无完人,这点瑕疵没事的。”
文恪大笑,又摸了摸他的下巴。曹若愚被摸得心痒痒,问着:“我今晚和你一起睡,可以吗?”
文恪眼神微转:“施未现在这么虚弱,你不看着他吗?”
“我设了结界,要是有野猫野狗闯进去,我会第一时间知道。”
文恪明白了他的用意:“你是担心我晚上冷得睡不着?”
曹若愚赧然:“嗯。”
文恪没有说话,而是拍了拍被子,接着,他就先躺下了。
曹若愚满脸通红,脱了外衣和鞋袜,也钻了进去。从前懵懂,还老是抱着人睡,这会儿倒是开窍了,不敢乱动了,直挺挺躺着,跟块硬铁似的。
文恪忍俊不禁:“不是你说要给我暖被窝的吗,现在怎么动也不动?”
曹若愚咬牙,一个“我”字憋在嘴边,又硬生生咽下去了,他想,是啊,就是这样,他要自然一些。
于是他双手一伸,将人搂进怀里,甚至把被角掖好,一丝热气都漏不出来。
文恪实在是太冷了,冷得身上那股淡淡的梅香也掺着雪意,曹若愚眨眨眼,说道:“好像还有话没说完。”
“你还想说什么?”文恪闭着眼,他这辈子能说出口的情话就这么多,要是曹若愚再让他说一遍,他现在就把人踹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