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复生的恋人是大邪神(41)
江暮漓的名字远比一己之身的生死,更能牵动温衍的心。
他立刻叫道:“那是他家乡的神明留在他身上的!那位神明可厉害了,全村的人都信奉祂!如果被祂知道你伤害了我们,你的下场一定会很惨!”
“翁子玄”不屑地笑了,“我还以为多了不起,原来不过是区区一个土地公而已。”
本来,它还对那股莫名恐怖的力量的心存顾忌,多亏这个愚蠢的人类说漏了嘴,它才能彻底无所顾忌。
“正好,我现在行动起来多有不便。那个人类的身体,我就收下了!”
温衍二话不说就冲上去给了它一拳。
赵艺成看得脸都皱了起来。
温衍那一下子,估计就是打死一只蚊子的程度。除了激怒敌人以外毫无用处……
“卧槽?”
只见“翁子玄”那一身流光溢彩的仙人衣衫立刻熊熊燃烧起来,眨眼间化为灰烬。它的身体也随之溃散,无数只怪虫如百万大军过境爬了满地,又重新凝聚起一个人形。
“你……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翁子玄”的语调再无之前的装腔作势。此刻,它终于也体会到被凌驾于自己之上的未知力量所支配的恐惧。
赵艺成的脑袋已经爆炸了,既然理解不了那就破罐破摔,他姑且只当温衍的风油精真的很有效,大吼道:
“我们只是虹城大学两个富有正义感的普通学生罢了!”
赵艺成根本不知道,他旁边那个文静瘦弱的青年在“翁子玄”的认知里,已经变成了远比自身更邪恶、更可怕的东西。
蚂蚁是很卑微渺小,但当它突然变得有大象那么大,那就是一场噩梦了。
“砰”的一声巨响,大剧院上空“哗啦啦”掉下四根粗黑的铁链,悬空吊起一方形似棺木的巨大黑匣。
江暮漓躺在里面。
坐满观众席的黑浊全都溃散,满天满地的怪虫融合在一起,宛如一道奔腾洋流,向棺材的方向流淌而去。
黑浊也从台上众人的七窍里汩汩流出,他们的合唱声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疯狂。
那已经不是《欢乐颂》的曲调,被污染,被扭曲,变质了,腐烂了,畸变成一支进献给挣扎于天地铜炉之中的生物们的挽歌——
乾坤鼎,阴阳炭,尘虑扰,未到盖棺心未了。
俯仰之间,整个剧场就被黑浊汇聚成的海洋淹没。
温衍无比痛苦,痛得切齿拊心,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
不是因为黑浊的侵蚀,而是当他溺毙于这片茫茫漆黑浊浪的瞬间,他终于体会到了这些人的种种痛苦。
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所有痛苦像高浓度的盐水,源源不断渗透进他的身体,浸染他的魂灵。
他们和自己一样,自己和他们一样,但凡是人,毫无分别,生下来就注定要沉沦在无涯苦海之中。
下坠。
无止境地下坠。
无休止地下坠。
温衍快窒息了,他拼命挣扎,四肢却无法舒展,触手所及,尽是冰冷而坚硬的缸壁。
是了……这座剧院之下,本就是翁子玄的埋骨之地。
真正的翁子玄,生前饱受苦难,死了之后也不得安息。
十年里,几次科考均遭遇落第,好不容易被皇帝擢为第一做了状元,命运却一直在同他开戏剧性的玩笑。
新君即位不久,佞臣把握朝政,朝堂之上货贿公行,政治腐败。他被迫离开朝堂,辗转各地担任知州。
在任上,因为信奉道家的无为而治,他被人弹劾目昏不事事。
七十岁的高龄,他再次左迁偏远之地。
新君一直希望修订一部超越前人的道藏,即位后就在全国范围内开始搜求道家典籍,穷尽人间所有。
为了把这部汇集天下道家经籍的巨作雕版印行,皇帝下旨命他监办完成。
他任满之时,雕版的工作仍在进行,朝廷命他再知此地,他只能以古稀之年连任知州。
这些雕版可谓穷尽他的心血,是他一生中最引以为豪的成就。
没能保全。
这些雕版一部分毁于连绵战火,其余被敌人掠夺,运回了蛮夷之地。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年过八旬,偏生遭逢乱世之难。
兵荒马乱之中,他数十年间苦心编撰的文集也悉皆散亡。
晚年,他身体衰败,病痛缠身,纵使翻遍万卷典籍,也寻不到千金良方。
天神道的诸神们不可能对人间道的众生多施舍一点仁慈与宽容,世上也根本不存在一味内丹,可以返老还童、长生不老。
人的一生,就是在得到复失去的轮回之中,不可回避地走向衰亡。
娑婆世界,一切莫非是苦。
悲哉六识,沉沦八苦。不有大圣,谁拯慧桥?
在缸中,他不停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他都忘记自己曾经是什么,还依然在思考这个问题。
终于,他得出了解答。
他愿以己身渡世人,化作清泉流淌山间,无论是赶路的羁客,口渴的樵子,还是疲劳的农夫,都能从他那儿痛饮清澈甘甜的泉水。
舒缓倦意,治愈病痛,驱散忧愁。
他一生遭际大起大落,也曾籍籍无名,也曾煊赫荣耀,也曾颠沛流离,也曾罹患苦难,人世诸般无常,全都历练了个遍。
加上生前为皇帝刻书,数千卷典籍,他字字细心校读,不知不觉间,书中奥理已然烂熟于胸,贯彻于心。
所以,当他得出解答的那一刻,理应能够成仙得道。
但就在这时,一只漆黑的怪虫钻破两口缸之间的缝隙,悄悄爬了进来。
怪虫告诉他,自己是超然于人类之上的存在。因为不忍心看他一直被蒙蔽,所以才大发善心,透露给他关于这个世界的一些真相。
“纵使你奉献一己之身,也不过是精卫口中的微木,根本无法填平无涯苦海。天神道的诸神不可能救赎世人,让芸芸众生免于八苦。”
他问,为什么?
“唯有经历了八苦,才会产生相对应的欲望。受欲望驱使,才会采取行动。行动会造下不同的业,善业、恶业、非善非恶之业。”
“有了业,才能引生出因果。有了因果,六道轮回的法则才得以存续。”
“所以,很遗憾,你思考了几个世纪的问题,本身就是无解。”
来自更高维度的秘密本不能为人类所知晓,人类的灵魂和意志,无法承受如此强大的冲击。
他的道心破碎了。
他不能成仙了。
无法羽化飞升的他,只能永生永世沦为封闭于缸中的一缕孤魂。
这时,怪虫又说话了。
“我有周全之法。”
“只要你把你的愿望交给我,我就能替你实现。”
“就是这么简单。”
他答应了。
怪虫钻进他已经化为枯骨的尸身,从里到外,密密麻麻地撑满了他的魂魄。
某种意义上,他真的做到了超脱生死之外,不再为八苦所累。
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痛苦。
他怎么都没想到,那只怪虫根本不存在济世救人之心。它的目的只是为了取代自己,不惜利用极度扭曲邪恶的方式,也要强行实现自己的愿望。
因为,自己一旦愿望成真,就意味着大道得成。那只怪虫也将得道成仙,更肆无忌惮地为祸世间。
领悟到这点的时候,却悔之晚矣。
他看见自己成立了天寿堂,人们把自己奉为救苦救难的仙人,可自己散播给他们的,尽是充满恶意的邪功。
他看见那些穷苦病馁的人虔诚地向自己求取无量圣水。他想劝告他们千万别喝,却根本无能为力,只能冷眼旁观。
他看见怪虫在这些人的身体里生根发芽,侵吞他们的意识,污染他们的灵魂。
他们将不再衰老、不再孤独、不再有病痛,但也不会有作为人的欲望和追求。
永恒的快乐是虚假的,也是罪恶的。
所有人的魂魄都被自己这个虚假的仙人吞入肚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融为一体,无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