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变(68)
在郁岸冥思苦想之时,盖住地窖的岩石松动,并慢慢向一侧移开。
郁岸警惕地靠到阴影中,用黑暗作伪装,仰头观察情况。
一个男人鬼鬼祟祟地将头探进窖井,将一盏羊油提灯伸进深处,寻找被关在此处的外乡人的影子。
借着提灯的光亮,郁岸看清了他的脸,是被神婆挑中的婴儿的父亲,谨小慎微的男人沿着木梯一步步爬到窖底,提灯四处搜寻。
灯光掠过木架,一张脸出现在有限的光明中。
郁岸盘膝坐在菜架上,臭着脸支着下巴冷冷盯着男人,没有眼白的左眼在幽暗中散发苍白微光。
男人被吓退了两步,却强装镇定,压低嗓音指着郁岸口袋里的马赛克小婴儿问:“真的愿意与我们换吗?”
他的口音很重,郁岸勉强能听懂一部分与英语相近的词汇,交流起来很困难,正好郁岸也不想多说什么。
男人眼窝深陷,瞳色很浅,眼眶溢满泪水,呼吸间白汽蒸腾,他虔诚躬身,双手托着打斗间遗落在雪地中的破甲锥,奉送到郁岸面前,嘴里含糊呢喃:“我们都是受惩罚的罪人。”
“灯、衣服也给我。”郁岸从他手中拿走破甲锥,捎带夺走了羊油提灯,把熊皮外套从男人身上拽下来,披到自己身上。火焰的温度烘烤双手,麻木的关节才恢复灵活。
等身体重新有了些热气,郁岸才开始认真考虑男人的话:“为什么这么说?”
“祖辈犯下残忍的错误,所以我们世世代代都被囚禁在这个被诅咒的小镇里,这是我们应受的惩罚。”男人语调深沉。
“离开这儿不行么,镇子外不远就有列车站台。”
“列车……?”男人露出憧憬的眼神,他大概能理解这是什么东西,“原来走出去就有,那么近。”
“所有离开小镇的人都死了,死在踏出小镇的那一刻,我们只好用长勾把尸体勾回来,埋到远处。有的人跑得远,死在勾子够不到的地方,就被暴雪掩埋在小镇外。”
“你们祖辈犯什么错误了?”
男人欲言又止,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祖父没对我讲过。”
“你是从日环镇来的吗?”男人问,“听说那里人丁兴旺,资源富足。”
日环镇在日御镇的下一站,距离不会太远,应该也是个穷苦小镇才对,照理说差别不会太大。
总之先离开这儿。
*
小镇码头,一艘小渔船停泊在岸边,几个男人头上套着黑布,忙碌着将千挑万选出来的供品搬到船上,神婆抱着挑选出的婴儿,站在岸边,嘴里念念有词,为运送供品的渔船施以祝福。
一阵细微的风响从耳边掠过,神婆警觉地转动苍老垂坠的脖颈,身后的暗夜中,一只苍白眼睛忽然从黑暗中睁开。
郁岸倏地从阴影中窜了出来,左手抓住神婆的一只手臂,破甲锥直抵神婆咽喉,将她作为人质,一步步推到了岸边。
不知道是谁把他放出来的,神婆一惊,浑身发抖,嘴里仍在固执地念着咒语。
“让我上船,我去替你听听神谕。”郁岸在她耳边悄声威胁。
神婆不敢不从,对船夫点了头,让郁岸坐进载满供品的小船上。
不知好歹的外乡人,反正去见了神明也是死。神婆站在码头上,用怨毒的眼神注视小船离去。
*
水面平静,不见一点儿波澜,更像一片湖。船夫头上套着黑布,一言不发,只顾划船。
郁岸抱膝坐在船上,马赛克小婴儿和那个被选中的婴儿并排躺在身边,含着手指安详睡着。
小船推开宁静水面,穿越一段狭窄的入海口,水面波动变得明显,船夫停止划桨,远望前方,然后默默跳到备用的小船上,解开固定绳,无声地向回小镇的方向折返。
沉默船夫的影子逐渐消失在黑夜里。郁岸拎起被选中的婴儿,伸手放到与男人约定的岩石上,然后安然回到供品中间,枕手躺下,身上盖着厚实保暖的熊皮,倾听小船顺水漂流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笼罩天空的浓郁乌云已然散去,在宇宙尽头环绕的星云仿佛近在眼前,闪亮的星系在天空缓慢盘旋。
夜晚变得明亮。曲折的蓝色极光在空中漫射,绚丽的光带映在郁岸瞳仁中。
他爬起来环顾四周,小船仿佛漂浮在空中,在冰山与礁石之间穿行,水面清澈透明,一些发光的浮游生物悠然游荡,忍着冰冷将手探入水中,那些闪烁的小动物从指间溜走,留下些许匆忙的碎光。
水流富有生命似的推着小船行进,缓缓驶入了一座冰山的空腔,头顶半透明的冰层承托着清澈的水流,那些散发光芒的浮游生物在头顶漫游,整个冰山空洞内,那些不规则的冰片都折射着耀眼的荧光。
这里面很暖和,郁岸从皮毛中爬出来,伸手感受空气中的暖意,趴在船沿抚摸温暖的水流。
要是面试官在就好了,这里有点适合约会。郁岸趴在船边撩水玩,完全把自己单方面和昭然分手的事情忘在了脑后。
嗒,船沿轻响。
小船莫名其妙停滞,明明海水仍在流动,船却在水面中央不再向前。
郁岸疑惑地寻找小船被牵绊的根源,回头忽然看见船沿上搭着一只手。
五指修长白皙,指尖还在滴水。
“……?”郁岸用力揉揉眼睛,再次看过去时,那里却空无一物。
第48章 伪神的救赎
“然哥?”郁岸立刻趴到船沿另一边,低头在水中寻找蛛丝马迹。
停滞的小船又开始顺水漂流,似乎刚刚只是因为不慎挂在了水底的礁石上。
水体清澈见底,郁岸看见水底碎砂中掩埋着一块漆黑的木板,但看不清全貌。
小船向更深的冰山空腔内漂流,这一路上,水道底部的白砂中掩埋着无数的黑色木板,被水流寂静腐蚀成镂空的样子,缝隙中挤满游荡的浮游生物,荧光聚集在腐蚀的缝隙中。
直到其中一块木板向上翘起,表面的十字架纹路在碎砂之间若隐若现。
这水底埋的全是棺材。
联想到刚刚搭在船沿上那只苍白的手,郁岸眉头紧锁,对自己的处境不由得多了几分警惕。
是死人的手吗。船上供品冻肉的血腥味浸入水中,吸引他们向上爬。一些民间传说中就存在溺死者会拉住水中人的脚腕,一直拽下水面使活人溺毙的说法,在这常理无法解释的小镇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嗒。
又是一声相似的轻响出现。郁岸迅速转向声音的来向,果然,一只惨白的毫无生机的手搭在了船沿上,小船骤停,惯性使郁岸打了个趔趄,摔倒在供品之间。
好大的力量,竟然一只手就能稳住一条顺流而下的渔船。
郁岸反握破甲锥,匍匐接近那只死人手,谁知这时身后又接连传来嗒嗒的轻响,他循声回望,船沿四周又扒上来两只骨节分明的手。
糟了,水鬼还不止一个吗。
修长雪白的手向船内摸索,触摸到堆积的冻肉时,停顿了一下,然后抓住肉块边角向水下拖。
一块冻肉扑通一声掉入水中,进入温水中的肉块迅速解冻,血丝在水中蔓延。食物的腥味招来了更多怪物,那些死人般的双手贪婪地扒住船沿,足有数十只。
“这么多……”郁岸屏住呼吸,尽量朝远离它们的方向挪,可小船被扒得倾斜,一角几乎完全没入水中,船上的供品纷纷沿着斜坡滑落进水里,郁岸用力将破甲锥插到船板上,挂住身体避免被倒进水中。
轰的一声,郁岸眼前天旋地转,小船被猛地翻了个底朝天,郁岸连着那些冻肉供品一起被严严实实扣进了水中,水花四溅。
温热的水流瞬间堵塞了耳朵,好像坠入无底深渊似的,世界骤然安静。
郁岸紧闭着双眼,恐怕一睁眼就会看见无数僵白腐烂的尸体悬浮在身边,用他们鼓胀苍白的死人脸贴到近处,享用自己这份百年一遇的大型活食。
这么多人,每年分食一个小婴儿怎么够?
可周身寂静,暖热温柔的水流承托着沉重的身体,紧闭的双眼被什么东西照亮了,好像一团明亮的火焰在眼皮前跳动。仿佛自己堕入的并非人间炼狱,而是太阳升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