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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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迎双节,辞旧迎新,半价返还,仅限当日……”
扶梯缓缓上行,赵没有和钱多多沐浴在明亮光线中,嘈杂的合成音将他们包围。扶梯并不很宽阔,最多容得下四人并行,而光线来自扶手之外——无数电脑显示器挤压在一起,堆叠成两面刀劈斧凿般陡峭森严的山墙。
每一台屏幕上都显示着不同的内容,广告、新闻、音乐台、综艺、电视剧……每一台显示器的声音都不大,但无数信息洪流汇聚在一处,岩浆般滚滚而来,如雷如洪。
赵没有啧了一声,起身捂住钱多多的耳朵。
噪音太过巨大,他们谁也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钱多多盯着那巨大的屏幕之墙,扶梯缓缓上升,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探出手,双臂发力,把一台显示器从墙壁里抠了出来。
无数五光十色的显示器中,只有这一台是黑屏。
它就像一个特殊的开关阀门,同一时间,所有的电子屏幕都黑了下来,而钱多多手里的显示器开始开机。
赵没有松了口气,感觉满脑子都在嗡嗡,好半天才道:“钱哥?”
钱多多从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中脱离,摁上赵没有耳边的几个穴位,“我们大概要在扶梯上待一段时间,然后可以抵达九百九十层,即000号遗址的入口。”
他吁了口气,像是在这一刻才真正放松下来,“从现在到进入入口之前,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赵没有安抚性地抱了抱他,“钱哥你是从哪里看到这些出入方法的?”
“考古学家黑市里流通的山海手记残篇,还有一些来路不明的日志。”钱多多道:“赵没有,这之后我们会面对什么,我就彻底不知道了。”
赵没有唔了一声。
显示器页面的加载即将完成,播放出一阵编钟似的旋律,机械合成音分辨不出性别,它在唱歌。
“天门开,詄荡荡,穆并骋,以临飨。”
“星留俞,塞陨光,照紫幄,珠烦黄。”
“太朱涂广,夷石为堂。”
“饰玉梢以舞歌,体招摇若永望。”
随着古老的旋律,他们突然看到了光。
不是显示器的蓝光,而是真正的太阳。
此时此刻,扶梯两侧密不透风的山墙似乎变成了透明的玻璃板。下层区的集装箱楼群已在脚下,和他们平齐的高度大致在四百层左右,铁道部门正在进行剪彩,红绸带咔嚓断掉,悬浮列车轰鸣着朝他们驶来,无痛卧轨体验,扶梯继续上升,他们几乎已经能看到六百六十层的全息天幕。
燃灯神像熄灭了灯盏,全息影像中浮现巨大的水车翻斗,有如巨人砸下重锤,金色池水泼天盖地,整座城市在刹那间充满了光芒。
显示器中传来一道声音:“日出旸谷,上有扶桑。”
他们看到了日出时分的大都会。
考古学家中有一则传闻,据说大都会中存在着这样一座扶梯,从一层一直通往九百九十层,在扶梯上可以看到整座城市的剖面。
“传说竟然是真的。”钱多多看着远处的日出,喃喃。
赵没有端详着眼前的景象,突然觉得有趣,他们花了半宿的工夫深入一层,虽不算原路返回,却也是实实在在地再次升了回来。
这座扶梯平时是藏在大都会的什么地方?
他看到了上层区的大学城,当年他和刁禅在这里待了七个年头,上层区的街道建筑井然,比错综复杂的下层区有秩序的多,赵没有七年间可以说把大学城摸了个透,却从未见过这座扶梯的存在。
“钱哥。”他问钱多多:“你在大都会里见过这座扶梯么?”
钱多多摇了摇头,“我想到了一首长诗。”
“我文盲,什么诗钱哥你就直说吧。”
“中世纪最后一位诗人,但丁的《神曲》。”钱多多道:“诗人受维吉尔和贝雅特丽齐的指引,从地狱的入口层层深入,自上而下,最后由极深处重返天堂。”
就像他们抵达天门的路线,由上自下再至上的轮回。
钱多多手中的显示器再次响起机械的合成音:
“从地升天,又从天而降,获得其上、其下之能力。”
“下如同上,上如同下,依此成全太一的奇迹。”*
文盲如赵没有并不能听懂这些玄言般的语句意味着什么,他看着陷入沉思的钱多多,食指抵上对方的的眉心,“钱哥,别想了,想多了头疼。”
他劝人的时候总是很喜欢用这句话——别想了。
如果说思考和理性正是人类的高贵之处,那么赵没有这种态度算什么?是逃避吗?是苟且吗?是盲目的乐观主义还是麻木不仁?
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钱多多看着赵没有,突然问:“赵没有,你不会感到恐惧吗?”
“会啊,怎么不会呢。”赵没有仿佛对这个问题有点意外,但他还是回答了:“恐惧的根源是对死亡的不释然,谁不怕死啊,当然,生理和心理性的畏惧是两回事。”
“那你怎么能够忍受不思考?”
“钱哥,绝大的恐惧面前,人往往会失去思考能力的。”
“但你现在的样子并不像是被吓傻了。”
赵没有闻言思索片刻,掏出烟盒,点了一根烟。
“钱哥你知道么,有时候真的不需要想那么多,我妈当年经常跟我说一句话,‘路就在脚下’。后来我们病院办过一场讲座还是什么东西,最后让带大家谈谈想要如何面对死亡,德大爷说想死在姑娘怀里,貂蝉说想死在十六岁,贵妃、就是柳七绝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我思来想去,子承母业,和我妈跑去跟黎明殉情一样,如果我死的时候,有个人陪着就好了。”
钱多多静静地看着他,“所以?”
“所以,我这还没死呢,就有人陪着我了。”赵没有和他对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钱多多怔了一下,像是有些不认同,“你这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愁来明日愁。”赵没有叼着烟,笑了一下,“钱哥,如果一味地考虑明天的话,最终的明天注定是死亡,人人平等,都一样。”
“路就在脚下,我们已经上路,走下去就是了,不用老想着斜踩油门正踩刹车信号灯安全逃生手册……反正终点就在那里,跑不了,每个人都会抵达的。”
钱多多看着他,“那你就没有野心吗?”
赵没有平静道:“如果钱哥你问的是把油门踩下八百迈的野心,我可能真没有。”
“那你的野心是什么。”
“钱哥你开车,我坐副驾驶,等信号灯的时候你能扭过头,亲我一口。”
“……”
“你不能说这不是雄心万丈。”赵没有有些严肃地看着他,“你去考古学家那群人里问问,谁敢把钱多多搞到手?”
钱多多好半天方道:“赵没有,你看起来不像爱情至上的人。”
“我不是爱情至上,在此之前我也没想过要去寻找命定之人。”赵没有笑了笑,“我说了钱哥,活在当下,而此时此刻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是最重要的事。”
赵没有强调了“当下”,这实在不很有考古学家的风格,他们是探寻过去与未来的一群人,穿梭历史与星河,因此在时间的坐标轴上,“当下”这个锚点难免被两相反衬为最没有吸引力的一环。不能说这是他们的错,在25世纪的大都会,科技最光辉的时代已经过去,神话与炼金术在更早之前便已被祛魅,只剩吉光片羽留予他们捡拾。当下还有什么?礼崩乐坏、大杂烩般的文明混杂、不知所云的信息洪流和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
但是如赵没有这样一个人,生活在深海般的下层区,人人都是井底之蛙。
他却说,活在当下。
“每一个当下构成了所有的过去与未来。”赵没有看着钱多多,轻声道:“此时此刻爱着你的我,哪怕只有一个瞬息,也将永存于我全部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