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27)
当然不可能是因为怜悯,那么是为了什么?
对于复制的儿子而言,母亲不该是一个血肉滚烫的活人,他们拥有电子意义上的道德,所以为了应对儿子的“非人”感,母亲也要更接近于“人偶”才行,是这样吗?
人归人,畜归畜,物品当以物品为母。
可真行。赵没有不无讥讽地想。他们都可以去撰写25世纪版本的福音书了。
一曲毕,刁禅走上前,房间中的温度极冷,有白色的雾气从他的嘴唇中溢出:“母亲。”
“我的儿子。”女人身形端庄,柔和又不失肃穆地看着他,“你父亲已经给了你吩咐。”
“您说的是哪个父亲?”刁禅问:“宅邸中的全息投影?还是第五代家主?”
女人整理鬓发,淡淡道:“他本人曾经来过一次,在你十岁生日那晚。”
刁禅:“我不感兴趣,母亲,您叫我来是为了什么?”他深吸一口气,语调像雨水浇落沼泽,腥气四溅,“我不可能杀了您,我尽力尝试过,但我做不到。”
女人长久地注视着他,最后问:“为什么?”
“您是我的母亲。”刁禅重复道:“您是我的母亲。”
“即使我其实并不存在?”
“我认为您真实的存在着。”
“你这样只会让你父亲觉得你太懦弱,不够继承资格。”
“那就让他杀了我好了。”刁禅道:“他可以杀了我,但他无法命令我。”
长久的沉默。
深而冷的宅邸中,电子程序搭建的母亲与基因制成的儿子遥遥对视,这里或许布满了隐秘的摄像,空气如刀割,从四面八方朝他们杀来。他们不属于彼此,他们甚至不属于自己,是玉一样的辞藻、不知真假的记忆和名贵却无用的身份构成了他们的人格。
还有琴声。
唯一能证明母子之间的连续的,或许只有他从母亲那里学来的钢琴。
月光移了进来,白夜如篝火。
女人忽然抬头看向他,这个动作幅度很大,以至于影像似乎出现了刹那的断裂,像灵魂破茧而出,她看着刁禅,突然道:“我的出厂设置中并没有装载演奏程序。”
“你说的很对——他可以杀了你,但他无法命令你。”女人摁下第五十二个白键,“我们可以自己为自己做选择。”
音符落下,像摁下了某种开关,四周的场景雪花般溶解,露出全息影像之下的白板。刁禅和赵没有同时闻到了焦糊味,这是电缆燃烧的味道,火星在不知名的角落燃起,女人的影像开始出现滋啦滋啦的声音。
火蛇吞噬着电缆,她正在消失。
“妈!”
“他要求我活着被你杀死,但我也可以自主选择死亡。”女人开始演奏一支曲子,“我的儿子,我的自杀不仅仅是出于人类所谓的‘母爱’,我也在这自主的毁灭之中寻找自我。”
黑白琴键像刀锋,女人的身体被切割为753个组织切片,每一个细薄的神经剖面中都冷冻着一枚音符。
她的手指在琴键上跋涉,越过黑白山峦,如梦,如马,冰层开始溶解,颜色在旋律中蔓延,是意志的开端。
“主动去寻找钢琴教程,是我第一次出于全然自我的意愿,想要为你做点什么。”
“而现在,我终于可以为了我自己做一件事。”
“我的儿子。”女人弹出高潮前的最后一个八分音,电磁投影的身形在焰火中消解,“不要让旋律消失。”
下一秒,赵没有猛地被人撞开,刁禅扑上前,接过母亲的余音。
十六分音符构成的密集跳音中,他十六年的短暂人生转瞬即过,十六岁死于一场出走,十五岁在被窝里品尝丝绒,十四岁数完了天鹅座所有的目视星,十三岁那年他第一次做梦,梦中下着银色的暴雨,眼泪消散在雨中。*
赵没有被震住了,虽然时间很短,但这是他第一次切实体验到“震撼”这种情绪。
这不仅仅是一支曲子,这对母子在用旋律进行一场分娩。
母亲以平静开端,如幽深羊水,冷,痛苦,沉眠,麻醉中有潮湿的阵痛,而后刀锋将肉体划开,子宫中浸泡着双眼紧闭的婴孩,她用血与惨叫将他惊醒,新生儿发出第一声哭嚎,如雷鸣。
随即大雨到来,旋律如奔马,铁蹄踏碎残骸,血肉飞溅,一个生命的出生即以另一个生命的死亡为代价,高音是庆祝新生的华彩,低音是哀悼死亡的和弦,挣扎与□□将母体撕碎,他哀鸣着咆哮着嘶吼着降临人间。
最后的音阶,重音哐当一响,是脐带被剪断,是她挣扎着伸出的手最终垂落地面,余音淌开满地鲜血。
她死了。
难产,以最暴烈的方式走入良夜。
女人的自毁似乎侵蚀了整间宅邸的全息程序,一切幻象消散,纯白的房间与纯白的地板,只剩下空旷大厅中的一架钢琴,这架钢琴居然是真正存在的,不是全息投影。
赵没有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女人身上穿的不是丧服,而是乐团演出时的黑色礼裙。
她在用庆祝节日的方式迎接死亡。
……
这是一场荒谬的他杀,失败的谋杀,盛大的自杀。
在一段时间内,赵没有无法分辨自己算是帮凶还是目击者,刁氏意外地没有对最终的结果做出任何反应,甚至默许了刁禅搬到下城区,他贵重的身份依然有效。度过跌跌撞撞的十七岁,有一天刁禅突然问赵没有,想不想上大学。
赵没有说,给我个理由。
之前你把我拉到菜市场去。刁禅说的是一年前的事,那时他精神状态出现了一点问题,去看心理医生并没有什么用,最后赵没有实在看不下去他的那些精致疗程和贵死人的药片,直接把这人拉到菜市场,在生意最好的摊位上做了一个月的免费劳工。讨价还价、嘈杂、香辛料的气味和摊贩们粗鲁直白的骂人言语,这里有一种原生的野性,一个月后刁禅终于忍无可忍,和一个天天偷菜的大婶吵了起来,没吵赢,但那是许久以来他第一次高声说话,血管鼓噪,愤怒为他注入了活力。
他气得吃了一堆黄瓜三明治,快要吃吐的时候终于被赵没有打断,赵没有把剩下的三明治扔进冰箱,说了句恭喜康复。
那之后赵没有就多了个理论,治疗心理问题就应该去菜市场。
“你之前说过,治疗心理问题应该去菜市场,猪肉铺也算菜市场的一个延伸。”刁禅道:“我们可以去大学读医科,有系统的理论基础后配合实践……”
“我知道了。”赵没有理解的很快,“那我就可以当个菜市场里的心理医生,我操,搁这儿叠buff呢,这可牛逼大发了。”
于是上学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刁禅有渠道,大学城位于上层区,他们去上层区待了七年,两年用来给赵没有留级。
……
“赵没有。”有人在叫他,“赵没有。”
车厢里,钱多多的声音将赵没有拽了回来,对方看着他,“你为什么说这是一个‘隐喻’?”
“这涉及到一些隐私,我不能说。”赵没有捏了捏鼻梁,“不过我可以告诉你S45号遗址中的一些象征意象。”
这完全是一场由往日阴影构成的瑰丽废墟,一切都有迹可循。
逃走的活人实验体是“母亲”。
一开始志同道合,后来并行相悖的野心家,发动战争的乐园派是“父亲”。
“……而我是那个来自远方的朋友。”赵没有道:“所以你把我们看做火星上派来的友人。”
“至于你,想要逃离的方舟派领导人,在过往的旧事中越陷越深,甚至即将在自己潜意识创造的世界中溶解。”赵没有短促地笑了一声:“成年人的社交距离确实有弊端,我没发现你竟然藏着这么多事。”
他说完举起手里的枪,扣下扳机,镜子在枪声中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