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15)
赵没有看着变成龙的少年,觉得这孩子脑子应该也有点那个大病,神经病这种症状真的是常看常新。
他还打算说点什么,眼前的事态明显不止表面上那么简单,好吧表面也已经很不简单了,但是从旁观者视角显然更能跳出迷雾,那个当局者迷的核心——
“请跟我来。”老者不由分说将他带走,庄园已经濒临崩溃,他们坐进车厢驶向隧道,赵没有还叼着他的烟,在狂风中只剩下一个烟屁股,“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我这个年纪,很多事都已经不需要理由了。”老者踩下油门,车速提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地步,这时他看起来真的不太像一个老人,狂风吹开他的白发,露出一双平静又从容的眼睛,在这濒死的车速中,他甚至腾出右手离开方向盘,为自己点燃一支雪茄烟。
等到他们终于驶出暴动的空间,四周景色再次变成雪花般的白噪点,赵没有已经连烟屁股都不剩了,被狂风拍得灰头土脸,趴在窗边一阵猛咳。
“所以发油是个好东西,可惜年轻人都不太喜欢。”老者咬着雪茄,递给他一只玻璃瓶,赵没有接过,闻到熟悉的榆木香气。
老人吐出一口烟,“我们的时间不多,年轻人,七绝失控的时候整个空间都会动荡,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
吐烟这种动作其实是门艺术,赵没有十几岁的时候专门模仿过全息游戏里NPC叼着烟颓废糜丽的神色,可惜学不到精髓,只越发像个没睡够的混混。而此时老人两指夹着烟卷,烟雾漫开,赵没有发觉那些少年时代追捧的影像都失去了色彩。
只是一个烟圈,你便能看到冷冽锋利的青年、优雅潇洒的中年和淡然从容的晚年,他们的面容从烟雾中依次掠过,被勾勒出模糊又具体的轮廓。当那些形象散去,最终留下一个更加暖色调的面孔,眼角细纹像象牙的凿痕,西装内侧包裹着仍未燃尽的火山。
他老了,但是比从前都要更加鲜活,因为此时他的灵魂有了稳妥的归处。
赵没有懂了,确实没有必要去问为什么,对老者的年纪而言,爱这种字眼已经显得太苍弱,君王征服岁月用的从不是言语,而是行动和决心。
“我明白了,之前的话是我冒犯。”赵没有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柳少爷离开遗址去三十三层区找我妹子的时候,是哪一天?”
当房间中的少年变成龙的那一刻,所有的东西都连成了一条线。
老者笑了,“不愧是七绝的友人。”
赵没有也笑了,“您也不愧是他的爱人。”
车后座突然发出剧烈震动,白色的空间正在迅速崩塌,缠斗中的台柱和龙追了上来,“我想我不必再多说什么。”老者递给赵没有一根雪茄,为他剪开并点燃,“把你的领带系好,抹上发油,然后去做一点成年人该做的事。”
赵没有开门下车,下一秒气流从身后刮过,出租车狂飙着朝巨龙驶去,这绝对是赵没有见过的最拉风的轿车了,刁禅那些琳琅满目的珍贵藏品也要相形见绌。对方像个婚礼上迟到的新郎,穿着最好的礼服匆忙赶往教堂,在城市的街道上飞驰而过,后备箱里喷出玫瑰和焰火。赵没有被喷了满脸的车尾气,在这一刻突然对自己的老年生活有了具体的想象。
缠斗中的台柱被车撞飞,像一颗流星划过半空,最后一头栽在赵没有脚边。赵没有正在往头上抹发油,他还是第一次搞这种大背头造型,“怎么样?”他看着台柱站起身,捋了一把发梢,“是不是像一颗帅气逼人的卤蛋?”
台柱根本不接他的话,“赵莫得你帮不帮忙?”
“帮,你的忙我肯定帮。”赵没有道:“怎么帮?”
“首先要让本体稳定下来。”台柱指着远处的龙,“他不稳定我也得完蛋,接着整个A173都会完蛋。”
“行,不过在这之前我先问你个问题。”赵没有看着他,说出了和出租车上一样的问句:“柳少爷离开遗址去三十三层区找我妹子的时候,是哪一天?”
台柱莫名其妙,“12月8号,怎么?”
“12月8当天你有没有出入遗址?”
“没有,那天我有戏赵莫得你还去听了。”台柱不耐烦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柳七绝你给我听着。”赵没有深吸一口气,道:“我之前在政府那里拿到了关于遗址生命体的文件,里面写了系统观测到生命体离开遗址的日期,也就是李大强失踪的当天。”
“是12月8号。”
从少年变成龙的那一刻,赵没有一直隐约察觉到的矛盾感终于爆发。
他自己的能力就是变形,因此很清楚“造物”和“变形”之间的差别,造物施予他者,变形施予己身,柳七绝可以将遗址中的一切任意改造,只要那是他自己的造物。
唯有一样东西他无法改变,那就是现实世界的活人,或者说进入遗址中的考古学家。因为活人并非由他所创造,容貌未改的李大强就是一个例子。
同理可得,能够变形成为龙的少年,不是活人。
少年才是那个被创造出来的生命体。
“你之前就对我说过!过量的精神波动会导致迷失!从此觉得自己就是遗址中的原住民!”赵没有在狂风中对台柱大吼:“你太他妈的爱你丈夫了!爱到自己是谁都给忘了!你他妈的果然是我见过的最牛逼的神经病了柳七绝!”
神创造世界然后坠入凡间,自此忘记本我从何而来。
台柱盯着他,半张着嘴一动不动,像是惊梦未醒,意识在孽海中沉浮。
赵没有踹他一脚也没反应,怒从心起,掰着这人的嘴,直接把剩下的发油全灌了进去。
剧烈的榆木香气直冲大脑,像猛地砸入深海,久远的往事如巨浪般将他托起,承受着狂风暴雨的冲击。
记忆深处那是谁的脸?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他记得他们的第一次相遇,他在遗址中摆脱众人围杀,回到现实却在安全屋中遭到友人出卖。他杀光了所有的人,敌人和昔日交付后背的同伴。
安全屋不再安全,他隐姓埋名逃入下层区,在一家破旧的全息影院里藏了七天,撬自动贩卖机,靠观众留下的速食披萨过活。
七天后伤势好转,他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去柜台询问能不能办一张年卡。
售票员就是店主,闻言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操着不知哪个时代的古方言告诉他:想看的时候带钱就行,我们这儿没有那种高档服务。
他想了想,摘下玉扳指放在柜台上,这是他唯一值钱的东西了。他把这家店买了下来,兼职店主和售票员。
几日后的晚上,一个上了年纪的长者走了进来,银灰色的头发梳在脑后。他闻到了那股榆木发油和雪茄的气味,从柜台后站起身。
老者看了他一眼,微笑着指了指墙边的悬浮海报:年轻人,请给我一张《辛德勒的名单》。
老者是这里的常客,常常在夜间九点来看一场电影,有时带着一把长柄伞,有时在西服前襟别一朵兰花。黑猫在月球灯下奔跑,他们的对话由少变多。
年轻人,请给我一张《控方证人》。
今夜的雨真大啊。
这只猫好像吃多了。
用杂粮罐头吧,换一个好消化的牌子。
最近的客人是不是有点少?
您的票,请拿好。
您上次把伞忘在这里了。
您的兰花,很美。
您也喜欢听爵士?
当然,不过我想还是京剧更旧一些。
请给我一张《欲望号街车》。
有什么推荐的电影吗?
……
直到有一日,全息显示器出现故障,他和夜晚前来的老者面面相觑,片刻后对方温和地笑了起来:没关系,我想这也不失为一种出于意料的乐趣。在我这个年纪还能够品尝到意外的滋味,已经是很令人欣喜的事。
他有些懊恼,但是他并不会修理显示器,黑猫在柜台上拱他的手。老者沉思片刻:我想,或许仓库里还有一些备用机器,很久之前我曾经见这里的上一任老板使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