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25)
“那好说。”赵没有点点头,抄起柜台上的剔骨刀,直接用刀背剁了下去。
富家子弟即使学过些防身术,也绝对不是土生土长的下层区混混的对手,赵没有只用了一分钟,迅速让眼前这位少爷认识了何为从金主到孙子的大起大伏。
次日刁禅又来,少爷秧子即使买凶杀人也很体面,准点准时,钱款充足。赵没有把数目点清,当即给自己拆了包好烟,递了一根过去,“抽不?”
刁禅的回答是惊天动地的咳嗽。
“行吧。”赵没有耸耸肩,“我大概能在一周之内完活儿,你对处理尸体有什么要求吗?”
刁禅嗓音沙哑:“……你别吃了就行。”
“没问题。”赵没有答应的很快,“不过凭良心讲,就毁尸灭迹而言,这其实是种挺实惠的办法……”他看到刁禅的眼神,举手投降,做了个把嘴拉上拉链的动作。
一周后刁禅再次来到猪肉铺,卷帘闸拉了一半,门口的瓷砖地板上透出灯光。他弯腰进去,险些被绊了一跤。
他低头一看,是双高跟鞋。
“来了?”赵没有招呼他,咬着烟含糊不清,“我刚回来,没来得及收拾,你随便找地儿坐。”
他站在砧板前,摘下假发,撕掉假睫毛,人造珍珠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接着解下束胸,光着脚在地板上走,险些滑了一跤,刁禅下意识扶住他,“帮个忙。”赵没有把束胸递给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冷柜,“把衣服放进去,我脚疼。”
“愣着干嘛?”赵没有又点了一根烟,“这我妈留下来的行头,珠子氧化了很难修理的,赶紧搁冰箱里去。”
烟灰飘落,刁禅看着他被火星呛得眯起眼,“……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当然是做你的生意啊。”赵没有理所当然道,接着像想到了什么,顺势往他怀里一靠,暗示性地搓了搓手指,“您要是加加码,咱们再做点儿别的‘生意’也不是不行。”
下一秒他就被“啪叽”扔了下去,脸朝地。
“啧,你这人。”赵没有毫不气馁,翻过身,直接躺在了地上,烟雾盘旋上升。他听到冷柜门开合的声音,接着是皮鞋跟敲在地板上,落下“咯”的一声,然后是有些沉闷的脚步,由远及近。
刁禅脱了鞋,他穿着灰色的羊绒袜子,走到赵没有身边,抱着膝盖坐下,“所以,怎么样?”
“能有啥问题。”赵没有说着用手指蹭了蹭嘴唇,满脸满手都是猩红,“诶,我问你,葬礼你打算怎么办?”
刁禅回以沉默,赵没有抽完了一根烟,又道:“要不这样吧,你跟我讲讲你的事儿,把眼泪当做口水从故事里吐出来,会好很多。”
刁禅看他一眼,“这不像你会说的话。”
“你这才认识我多久。”赵没有嗤了一声,“说不准我们还在上层区碰见过呢。”他说着用脚尖勾起远处的高跟鞋,“诶,你知不知道你家,刁氏的一个部门主管是个阳痿?”
这话题起的无厘头,赵没有却来了劲,开始口沫横飞:“我一姐姐就是被他租了长期,专门陪他在各大场合撑场面,他每个月都给她一笔美容资金,除了情妇有的时候还得扮演他妈或者他女儿……我听说她后来还去看过医生,每次病情陈述都不一样,医生也不知道她在扮演人格分裂还是真的有病……”
赵没有人脉广,下层区的业务范围也着实是普渡众生,找条风水好些的街区,把林林总总的标牌看一遍,无照诊所、办假证、牙医、中药铺、棺材店,等等,基本上就能囊括从出生到出殡的凡人一生。
刁禅听完了母猪产后护理的一百零八条注意事项,眼神终于不再发僵,脸庞轮廓柔和下来,之前他一直死死地咬着牙。
“……所以在那个夏天的凌晨四点,我妈把她藏在床底下的行李箱扒出来,留下一张纸条后消失了,我继承的全部遗产是一大堆过期化妆品和胸围超标的舞裙。”
赵没有将故事收尾,“她说她去和黎明殉情了,我至今没搞懂这是个诗意比喻还是她的哪个男人叫黎明。”
片刻后,刁禅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会想她吗?”
“我得说这件事上她给我省了事儿。”赵没有吐出一口烟,“之前她一直跟我说要我在她长出第一根鱼尾纹的时候杀掉她,每年过生日吹蜡烛之前我都得大声说出本年度我杀死母亲的创意方法。”
这回刁禅终于笑了出来,“你妈在这儿跟你搞笑呢。”
赵没有懒洋洋地哼了一声,语气中似乎含有得意的成分。
微笑停留在刁禅脸上,赵没有各种荒腔走板的故事就像一张面具,为一切覆上滑稽鲜艳的色彩,面具是不会变的,油彩之下笼罩出一片安全区域,戴上面具的时候,你可以显露最真实的表情,最真实的自我。
刁禅慢慢讲出他的故事,因家族而联姻的父母,凉悠悠的温情。他的母亲是个典型的冷美人,身体一直不好,总是在养病。房子太大了,刁禅平日里不太常见到她,母亲偶尔盛装出现在节日里,或者某个燃起炉火的夜晚餐桌旁。
不过客人们总说他继承了她的东方眉眼,像玉。一种曾经产于群山之间,如今只能依靠技术合成的古老矿石。
刁禅的功课很好,他有一间大的离谱的书房,在正式接触家族事务之前,他也曾偷偷幻想过或许自己可以当个学者,每天有一些闲暇时间弹弹钢琴。
母亲听说了之后告诉他: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学者也是一份体面的职业。
当然还有下半句:前提是你不姓刁。
意料之中的答复,刁禅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和他出身相似的少年大都如此,身上有一种傲慢的驯服。他本以为这件事就此揭过,结果数月后突然有佣人告诉他,夫人希望他每天腾出一个小时去她的房间。
母亲的房间像一个秘室,他的父母只会偶尔在祖传的主卧里睡上一夜,其余时间都有各自的房间,在这件事上他们都体现出了很好的教养,据刁禅所知,父母谁也没踏入过彼此的领域一步。
另一层意义上,在这个诸事都受到规训的房子里,母亲的房间意味着绝对安全。
他准时到了,敲开门,怔住。
母亲正坐在一架钢琴旁。
他们没有过多的交流,母亲为他演示了钢琴的基本指法和读谱入门,一个小时很快过去。
那之后,他每天都腾出一个小时前往母亲的房间。
变故是在十六岁那年发生的。
因为一场不大不小的感冒,母亲病逝。
刁禅说不上自己有什么心情,母亲一直体弱,断断续续地病了太久,久到他为此做好心理准备。或许是察觉到自己寿命将尽,去世的前几日,这位一直因循守旧的贵夫人教给了刁禅最后一支曲子。这是刁禅第一次学习非古典乐。
他在母亲的葬礼上弹奏这支曲子,众人议论纷纷,父亲大发雷霆,那之后他被禁止弹琴。他像所有老套的少年故事那样,试图逃家出走,在路上遇到一些奇事,或许对于他这样从小在深宅长大的人而言许多事都称得上奇事,他为此加入了一个政府机构,那是为数不多父亲的手伸不到的地方。
数月后他第一次返家,他本以为会遇到父亲的怒火,并为此做好了准备。然而整座宅邸就像这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佣人进进出出,园丁在修剪铃兰花,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花。
少爷。管家看到他,有些惊讶。您什么时候出去的?
继而又道:您今天要迟到了,快去吧。
“迟到”——在这座宅邸里,刁禅有对任何事不遵守时间的权力,所有人都会体谅刁家少爷,为他的不守时找好借口,少爷那么忙,一定是被什么重要的事被绊住了。
除了一件。
刁禅猛地推开房间门。
他的母亲正坐在钢琴旁。
对方转过头,用一种凉悠悠又带着亲昵的语调,一种刁禅听过许多年因此无比熟悉的语调朝他道:你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