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295)
既然安顿了下来,谢凝就又变回了原先那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小米虫。厄喀德纳什么都不让他做,连喝水吃饭这种事,他也要亲自递到谢凝手边——尽管神祇不会饥饿,但还是可以尽情地享受美酒,还有丰盛的饕宴。
“你多可怜呀,我的多洛斯,”魔神爱怜地抱着他,在他耳畔轻声细语,“你成了如此伟大的一个神,却连信徒也没有,服侍你的人也没有。那我便当了你的信徒,以及服侍你的奴仆罢!毕竟,这完全是一件叫我心甘情愿的快活事。”
谢凝不由低低地笑,他抱着他的脖颈,手指头也一下下地梳在魔神漆黑的长发里,悄声咬他的耳朵:“你这样,不怕别人笑话你?”
“谁敢笑我,我就要……”话说到一半,厄喀德纳若有所思,沉吟须臾,“算了,倘若众神要在背后嘲笑我,那就随祂们去罢!正相反,我还要大大地嘲笑祂们,没有像我这样深爱着一个人。”
第172章 法利赛之蛇(三十八)
听了他说的话,谢凝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又觉动人。百感交集之下,只能环住厄喀德纳的后背,与他耳鬓厮磨,久久得一言不发。
就这样,他们在西西里定居下来,过着几乎是与世无争的生活。
谢凝信守与普罗米修斯的诺言,慢吞吞地在画布上收录着一个又一个神明,不画画的日子,他也会跟厄喀德纳到人间四处闲逛。因为厄喀德纳是剧毒与悖逆的魔神,他们很少亲自进入人类的城邦,多数时候,只是站在山头,遥遥地望着凡尘俗世的百态。
有喜欢在强光下活动的蛇,却没有喜欢在强光下行走的蛇魔。即便福玻斯·阿波罗已经在深渊服满了二百三十年的苦役,厄喀德纳仍旧对他抱有亘古长存的憎恨。
有好多次,他趁谢凝不注意,就想悄悄溜到太阳神的金宫,趁着对方神力衰弱,要给太阳神一个凶残且难以忘怀的教训,但那些复仇的计划却全都失败了。究其原因,有一半的次数,是厄喀德纳在离开西西里不远后,心中便油然升起对爱人的不舍与思念,又忍不住唾弃起自己的没事找事——为什么要平白浪费了与多洛斯依偎的时光,去做那些没有名堂的勾当?
剩下一半次数,便是他自己不严谨地泄露了行踪和企图,被谢凝抓着教训——反正,他是从来不能在多洛斯面前掩饰秘密的。
时间失去意义,黑夜与白昼的轮转更是不值一提,谢凝终于意识到,在更改的命运里,即便是普罗米修斯,亦无法准确地预言后事。他尚未画完全部的神明,只是在宙斯的王座旁边加上了忒提斯的身影,数千年后,宙斯在一次忘我的寻欢作乐中,已然与大洋的神女拥有了夫妻之实。
惊醒的神王跳起来,他跳起来,大声怒骂命运的善变与无情,他更想诅咒见证与记叙者多洛斯,诅咒那压制着万神的神。但当务之急,是故技重施,像对待孕育了雅典娜的原初智慧女神那样,将孕育了未来神王的忒提斯也吞进腹中,使她和那罪孽的后代再也不能见到日光。
然而,大洋的神祇一齐联合,他们藏匿了忒提斯,向天空喷薄着篡权的野望。三千个海洋的神女,与三千位河流的神祇,皆在震逾雷霆的风暴与海啸中呼号:“正如世界的权柄是怎样从大地转移上天空,如今,也该是大海的洋流主宰天上地下,一切的万物与生灵了!”
神祇的内战轰轰烈烈地开打,正模仿松鼠,在巢穴里冬眠小睡的谢凝和厄喀德纳同时被剧烈的响动吵醒。他们赶紧跑出来,望着那翻天覆地的浩大的阵仗,两两懵圈,相顾无言。
“我觉得……我还没睡醒。”谢凝喃喃道。
眼见一个大浪要挟着倾颓的山峰撞过来,厄喀德纳当机立断,蛇尾劈出,一下便将山峰击打成无数飞溅的碎片,消弭在汹涌的浪花中央。
“……好了我睡醒了!”谢凝抓着头发,马上陷入抓狂状态,“怎么这么快就打起来了!嗨别搁那玩你的水了,快救人、救人!”
尽管都是老夫老妻了,厄喀德纳还是把谢凝黏得不得了,听到他这么说,只好把缠在人腰上的尾巴一圈一圈地解下来,跃入海水,去援救人类的王国。
普罗米修斯同时从高加索山上站起,他行走在波涛之上,如履平地,将蒙受了海难的土地一块块地抬到高处。看到他们,一些不愿参战,不想选边站的神祇,总算有了借故逃避战争的借口,赶忙去支援陆地上的生灵。
神权更迭的战争持续了数百年,卡俄斯懒散地睁开一只眼,盖亚也在梦中不悦地翻了个身。直到人类已经习惯了漂移游荡的日子,认为过去在坚实大地上的生活,乃是遥远不实的传说时,命运终于拨至正轨,得到了预期的结果。
——作为神王的宙斯落败,第五代诸神也如过去的古老神祇一样,开始逐步退出历史的舞台。作为第六代的神王,忒提斯之子在大海中建立了自己的政权。
先代唯一没有离去的主神就是阿佛洛狄忒,她与她的儿女仍是手握神职的强力神明,因为见证与记叙者的承诺,她的确得到了优渥的回报:哪怕忒提斯之子也被自身的后代推翻,她依旧会是爱与美的永恒具象化,在所有神祇中,她是最后逝去的那个。
尘埃落定之后,普罗米修斯专门来拜访了谢凝。
“多洛斯呀,”泰坦神笑道,“你打算什么时候终结这一代的神权呢?依照我对你的了解,你总不会真的想要众神一代接一代地更迭下去,你仍是想要回家的。”
谢凝这时候也有点骑虎难下的感觉了,神的寿命无穷无尽,他能确定的,也只有为他们安排一个命中注定的灭亡结局,至于那个结局什么时候能来,那就是他无法控制的变量了。假使第六代的神王还像宙斯一样,统治个几万年的时光,他真的不会再有那个耐心,看着停滞不变的世界耗下去。
“我不知道,”谢凝头疼地说,“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普罗米修斯笑了,纵然宙斯已经从统治者的王位上黯然退隐,流放至混沌的帷幕,他依然戴着双手的镣铐,作为曾经被绑缚在高加索山上受刑的象征。
“我确实有一个办法,倘若你信任我,就请听我说。”他蘸着杯中的酒,在桌子上划出一道,“你不必在画布上添加自己的样貌,因为你乃是意外来到这个时代的过客,在你成神之前,命运女神亦无法断言你的未来;你只需要在画布上增添雌性厄喀德纳的样貌,因为初代的厄喀德纳已然死于百眼巨人之手,在她之后的怪物始祖,不过是宙斯延长王权的畸变结果。”
他这么说,就等于在“众神注定终结”的命运中,摘除了谢凝与厄喀德纳。
谢凝心中困惑,表面则不动声色地问:“然后……?”
“然后,等到第六代的新神也记录其中,你就可以结束自己的职责了,”普罗米修斯低声说,“因为原始神明已经做出决定,我们将离开这个世界,去往新的时空开辟疆土。”
谢凝:“……啊?”
厄喀德纳吐出蛇信,嘶嘶地道:“你们终于下了决心。”
普罗米修斯点点头:“不会再有神王能够逃避被推翻的命运,神明在这里的一切痕迹,都将逐日远去,成为不切实际的谣言妄语——多洛斯,你的到来,正是向我们证实了这种结局的真实性。今后的世界便是人类的世界了!终有一日,他们会不再依靠祷告祈求帮助的力量,转而挖掘自身深处的潜能,决定自己的未来。因为神祇已然从这个世界离开,编织命运的织机,也被你片片地震碎。”
听到这话,谢凝的第一反应是怀疑。
“你们走了,我和厄喀德纳可就是仅剩的两个神了,你们真能舍得抛下这里吗?”
“正是由于你的愤怒,终结了众神的权柄,我没什么可以抱怨的。”普罗米修斯轻松地耸了耸肩,“但对另一些神祇来说,倘若什么也不做,就得年复一年地厮杀夺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更强力的子女推翻——陷入这种可悲的轮回,下场又比寿命短暂的凡人强到了哪去?还不如前往新的时空,到那里寻求新的命运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