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283)
一些神祇对他的行为感到愤慨,另一些则完全能够理解他。“是我的过失,”阿波罗探究地望向谢凝,“我以为这少年也是沽名钓誉的一份子,只是出于愤怒,冒然向神明挑战,所以不曾使出全力。现在看来,他是有真才实学的人。”
说完,他又转向阿佛洛狄忒,诚恳地致歉:“啊,你这诸世至美的女神,请不要怨恨我,对我的冒犯生气。你知道众神中我最敬爱你,每当你行走在大地上,我都用璀璨的日光照着你的前路,请你千万宽恕我的莽撞吧,我愿在德尔斐的神庙为你留下一席之地,好让你知晓这不是我的本心。”
阿佛洛狄忒朝他甜甜地一笑,便不再理睬对方,转向谢凝。
“你呢,你生气吗,多洛斯?”
谢凝直勾勾地盯着两张画,眼中爆着血丝,直截了当地道:“我没力气生气,我只想知道,我赢了吗?”
听了他的话,宙斯率先表态道:“我想,我要把这一票投给人类,尽管阿波罗是我的儿子,但我并不能偏颇地看待他俩的成果。显而易见,即便凶暴的魔神无法取得我的欢心,这少年的画作,也是一项惊人的成就!”
排在众神之父后面,除了弃权的赫拉,将手中票数赠给兄长的阿尔忒弥斯,以及对厄喀德纳极为厌恶的波塞冬,余下的主神,全将这一票投向了谢凝,使他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阿波罗哑口无言,他喝干杯中的酒,沉闷着不说话。
赢得了第一局,谢凝却没有多少喜悦,他的身体和精神仍然紧紧绷直,等待着下一个题目。
“唔,”宙斯摸了摸下巴,他的神目在下方逡巡一圈,突发奇想道,“我想出了一个点子!第一局的主旨,乃是宏大的意象,在这一题,我们就选取一点微小的事物。譬如……”
神王伸出手,合起食指与拇指,捏住了一颗圆滚滚的紫葡萄。
“葡萄,”宙斯说,“我要你们以‘葡萄’为题,进行着自己的创作。”
第一场比试结束,回去的路上,阿佛洛狄忒惊奇地说:“平心而论,我原以为你会很生气的,多洛斯。毕竟,阿波罗用敷衍的艺术,骗取了你那么费心绘制的画作。”
“哪怕知道他会对我敷衍,我也不能同样糊弄回去。”谢凝疲惫地说,“因为他是艺术的神灵,天才中的天才,面对他,我没有糊弄的资格。所以,我下一局基本要输。”
小爱神环绕着他们飞行,嬉笑着说:“你的能力,已叫万神殿里的诸神都目瞪口呆,惊讶地站在那儿了。你可不能妄自菲薄,随便地贬低自己呀,多洛斯!”
谢凝摇摇头,低声道:“不,我说真的。下一局我必输无疑,就跟第一局他骗了我的大招一样,下一局,阿波罗一定不会再搪塞对付,他要认真了。”
望着大小爱神,他怠倦不堪地扶着门框,说:“所以,多谢你们之前对我的帮助,我想……我需要好好地睡一阵。”
第166章 法利赛之蛇(三十二)
葡萄。
谢凝咬着笔头,绞尽脑汁地苦想。
在这之前,他从不知道星光的味道原来是冰凉而坚硬的,就像一段不会化的冰,或者一截稍微柔软的玉。
葡萄,这可以怎么画?
他的脑海里一瞬闪过无数纷乱的图像,从徐渭的“偶将蘸墨黠葡萄”,到梵高在阿尔勒画下的红色葡萄园;齐白石的葡萄出没着灵动喧闹的蜜蜂与蜻蜓,夏尔丹的葡萄则静谧得超凡入圣,凸起的画布上,仿佛沁有欲滴的霜和光。
色彩、线条、浓淡、明暗……谢凝画过的葡萄不少,静物练习最常见的水果模特,除了苹果就是葡萄。但他要怎么跟一位神明比拼呢?
他又想起阿波罗画的那幅画,尽管画面空洞、内容贫瘠,但那浑然天成的神异技法,却是他平生未见的,就算想要模仿,也不知道要怎么去下手重现。
他轻轻地画出一笔,笔尖蘸着浓郁的紫,圈出半个凝固的圆。
相较成名已久的画家,谢凝的优势在于他还没有发展出自己的风格,无论学习哪位名家,他都能靠得上去,而劣势同样也在于此——过完今年生日,他不过是个二十二岁的学生,连人类的高峰都不曾攀上,何谈与神祇中的佼佼者一决高下。
放松点,他对自己说,这一轮你没希望赢的,不如就画一点不那么拼的东西吧?
谢凝的手不自觉地颤抖,润湿的笔尖稍稍离开了纸面,悬停在一个若即若离的高度。
……不行啊,他同时反驳着自己,不能低头,人怎么能听天由命地走进那个黑夜?在一场对决中松懈地创作,便间接等于承认了对手的力量,并且受了他的支配。
我还这么年轻、这么气盛……即便我知道自己有太多不如人的地方,我也从未承认过他人的强力。这是我的拧巴,也是我绝不服输、绝不死心的痴妄,没了它,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撑着我的脊背呢?
谢凝颤抖着卷紧嘴唇,重重点下一笔,在纸面上凿了一个大而沉重的叉,接着扔掉了那张废纸。
他絮絮地打起草稿,因为葡萄是一个太具体,也太抽象的题材,谢凝尽量选择丰富情节的表达。他已经在第一局画了许多意象十足的事物,所以在第二局,他决心画一些脚踏实地的,“俗气”的事物。
谢凝画起葡萄酒的庄园,凭着强化过百倍的记忆,他清晰地重现出搭架的葡萄蔓藤,泛出棕红的土地,以及捋着袖子,采摘葡萄的辛勤劳动者,并且借鉴了夏尔丹的醇厚风格,使由绿渡红的葡萄串饱满得快要裂开,挂在枝头,好像一串串不堪承受的梦。
比起第一副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紧迫,第二幅的人像众多,神态与姿势全然迥异,谢凝画画停停,花了更长的时间,打磨了四个月,自觉没有什么再能改进了,才拿着这副画,再次来到万神殿。
众神闻讯而来,因着阿波罗在初次比试中输给了厄喀德纳的情人,这个消息早被天上天下的神祇传遍,他们很快便聚集在万神殿,兴致勃勃地讨论着第二轮的比试。
“阿波罗必然不会再输了,”他们说,“只是那少年所拥有的万万年后的技艺,也实在令人赞叹!”
宙斯端坐王位,身边则是高大而威严的神后赫拉,公理女神忒弥斯高飞在他们的头顶,此刻翩翩下降到神殿中心。
阿波罗依旧倚靠在他原先的位置上,他志得意满地微笑,似乎早就提前预知了他的胜利。
他开口说:“因为上一轮是人类赢了,那么就还是他先。公义的女神,请你掀开它的遮盖,就让我们看看,关于葡萄,他用画笔创作了怎样的一番宏论罢。”
忒弥斯点点头,她用双手柔和地掀起了覆盖在横版油画上的罩布。
围观的神明全发出低低的嗡响,像一群蜜蜂看到了繁茂芬芳的花丛似的。
谢凝画了热火朝天的丰收景象,健壮的农人穿着异族的服饰,露出的肌肤是一种健康而美丽的棕红色,比踩在脚下的土壤还亮。他们穿梭在浓黢黢的葡萄藤叶,沉甸甸的熟葡萄串里,有的拧眉,有的神游,有的笑盈满面,还有的与同伴附耳交谈……一对翠蓝色的蜻蜓彼此追逐,到饱胀的葡萄间窸窣振翅。
天光氤氲淡淡的红,十几人前后交织,画面的透视清晰简练、绝不多余,人物景致的色彩渐隐渐变。作为呈现给神明的画作,它却尤其描绘了平凡劳动者的生活片段,超前强烈的现实主义风格,同时使它蕴含了无比旺盛的,根植于现实的生命力。
“啊,它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家乡底比斯。”酒神惊奇地说,“人们总是那样辛勤的劳作,并在前额束起葡萄藤的发带,可世人习惯称颂英雄,从没有歌唱平凡人的诗篇与乐章——这副画的狂喜,是可以令我欢愉的!”
在他身边,农神得墨忒尔亦表示赞同,她看到这副画,心里就想起了无数去田地里耕种的人们,她说:“我是可以把它挂在自己的神庙里,好让人们知晓,我心里对勤劳的人是十分喜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