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201)
因此,除了收,他再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看书看乏了?那也没关系。
顾星桥以前喜欢,但是早已停产的一款全息战棋,天渊也能为他找来,并且再重新编程改良,衍生出许多崭新的背景和规则。
过去,只有西塞尔能在这个游戏里跟上他,现在对手换成天渊,他需要绞尽脑汁、用竭心机,方能占据那么一点先机。必须承认,这同时为顾星桥带去了难言莫测的,可供挖掘的乐趣。
至于其余方面……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房间添了许多令人心旷神怡的蓝色和米色系装潢。奶油色的长毛地毯覆盖了毛豆的活动范围,全息视窗亦像渐变的海浪一样,叠着柔软的冰蓝色幕帘。银白的、充满秩序感的室内线条,正逐渐被他钟情的颜色所取代。
他的日常衣物也增加了许多普通舒适的样式。在顾星桥不占用训练室的日子里,他习惯穿着一件袖口略有磨边的浅蓝色睡衣,一条束口长裤,和一双浅灰色的拖鞋,转来转去地遛毛豆,或者就和天渊共处一室,在他的书房中消磨时光……
以毛豆为契机,和天渊的互动慢慢占据了他全部的空暇。
又一日的清晨,顾星桥被哼哼唧唧的毛豆吵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天花板呈现出磨砂的,毛茸茸的浅米色。软软的床榻和厚厚的毛毯就像一个使人感到安全的大茧,妥帖地包裹着他,床头柜上的书本触手可及。而毛豆,湿漉漉的狗鼻子已经焦急地顶着他的指头了。
天渊轻轻敲开房门,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低声问:“你先睡,我去遛狗?”
顾星桥闭上眼睛,含混地哼了一声,天渊便伸手抱走了黏人小狗,让他再睡一个难得的回笼觉。
天渊和毛豆离开后,顾星桥困惑地睁开了眼睛。
有什么潜移默化的,异常的事情正在发生。他在战场上磨练出的直觉告诉自己。
……但是,异常在哪里?
顾星桥困倦地穿着他当前最喜欢的睡衣,蜷缩在温暖柔软的床褥间。全息视窗定时亮起,为一日的清晨演绎早间新闻,汇报今日恒定的气温与湿度。
既然他要睡回笼觉,窗帘便忠实地执行了它的职责,将那些变幻的光影尽数挡在了外侧。
抵挡不住沉重的眼皮,青年兀自酣眠,尽职尽责地播报完毕之后,全息的幻光旋即放出末尾的结束动画——一只足肢锋长的蜘蛛,拉动着无形透明,而又无孔不入的蛛网,滑稽且拟人化地朝观众的方位鞠了一躬,接着便爬下蔓延的丝绒蛛网,悄悄隐没在暗处的阴影当中。
……但是,到底异常在哪里?
顾星桥半睡半醒地思索着。
第128章 乌托邦(二十四)
渐渐的,很多事情的发展,都越来越超出了顾星桥的控制范围。
从某一天起,天渊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地贴近顾星桥的身体,让他的占有欲在日常生活中袒露无疑。
与之相反的,他的行为举止重新回归了先前克制有礼的程度,并且,他养成了赠送肖像画的习惯。
顾星桥在铜版印刷的薄脆纸面中拾起了第一张,细细的墨黑色,涂抹柔软的碳素粒子也在画师手下变成了冷硬锋利的线条。机械生命无所谓什么技艺和风格,他只是用精准到分毫不差的笔触,拍照般复述了顾星桥的侧脸。
战舰的灯光冰冷,画里的青年望着不知名的前方,神情放松,嘴唇微启,平静中带着习惯性的凛然,发丝在皮肤上投下虚晃的阴影。
肖像画是很特殊的礼物,倘若赠予者是一位陌生人——比如街头突然兴起,用你的形象作画的画师,又或者画廊里素不相识的艺术家,那么被赠予者不但不会觉得尴尬,反而会觉得十分荣幸;可赠予者要是熟人,而且还是试图跟你发展出暧昧关系的熟人……
这样一份礼物,无异于不言自明的告白。
顾星桥有点懵。
“创作是主观意识对客观世界的投射,也是智慧生命感性情绪的具象化,”天渊说,“也是我正在贴近人性一面的尝试。虽然这对我来说,更像是浪费时间的措施,但是一想到你,我手中的笔似乎就自发地动起来了。”
——然而,天渊用他那种平直陈述的口吻,坦然自若的态度,把赠画的暧昧情愫,变成了天经地义一样的东西。
顾星桥想了一会,他看不出这事的危害,也找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那就随天渊去吧。
得到了他默认的准许,滔滔不绝的画作,就像一条没有源头,也没有终点的河,朝他环绕了过来。
有时候,它画在大理石纹路的珍贵饰纸上,精工细作,贴着金箔的花样,浓郁且多情地妆点着画中人的眉眼;有时它的载体是一张古老的胶片纸,便如真的照片一样,将人物模拟得纤毫毕现;有时顾星桥在画里微笑,有时他在画里沉思、吃饭、喝水睡觉,有时他持着武器,随意掸掉衣袖上滞留的狗毛……
画一幅幅地送,顾星桥一幅幅地看,他觉察出了一些令自己如芒在背的事物。
……太多了。
不仅太多了,而且太细了。
天渊的赠画完全是随机的,并不像礼物,有固定的送达时间。它们或两天后的清晨,或三天后的黄昏,最迟不会超过一周,总会出现在他手边。
要命了,顾星桥想。
大众常常调侃,懂得自律的人最可怕,那一个抛开计划和程序,逐渐“随心”的机械智能,又要怎么说?
日常生活的一切相处都照旧,表面上看,他们仍然是合作者的关系,顾星桥的直觉,却在心底不住地大呼不妙。
平坦的陆地一望无际,光明阔静,可这不妨碍它要在地下纵养一条激流汹涌的暗河。水色幽微,水势轰鸣,仿佛无光也无色的沉雷。
也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青年的戒备,从这个时候开始,天渊送来的画,融入了许多……不写实的部分。
有时它是对过去那些传世名作的融合。譬如他坐在一堆融化的时钟中间,譬如他头戴黑帽,脸上遮着一只缤纷苹果,譬如用水墨渲染,他的身体简化为一粒撑伞的小点,于写意的烟雨里穿梭;
有时则是更潦草、更精炼的简笔。天渊把他画在字迹密布的信纸背面,犹如在出神时写下的情书,一不小心,就鬼使神差地描摹了爱人的面庞;
有时压根是基于纯粹想象的画面。黑夜中寂静无声,画纸上的顾星桥夹着一支点燃的烟,烟头明灭猩红,在朦胧似乳的雾气中,模糊地映亮了他下颔的轮廓。
假如有谁真的体会过这种程度的关注——它阴燃而无声的火焰,就足以把一个人活活淹死。
看到最后这张画,顾星桥半天没说话。
“严格来说,这才是更加你们人类定义的‘创作’,对吗?”天渊像一个好学的学生,朝顾星桥求知。
“它……有你自己的东西,”顾星桥说,“挺好的。也许,你现在可以画点其它内容了,比如毛豆啊,太空啊,或者别的……就不用再画我了吧?”
讲到最后,难免有点图穷匕见的尴尬。天渊注视顾星桥,神情看不出悲喜,只是认真地点头:“我会考虑的。”
考虑,但是不改。
和他共同生活了这么久,顾星桥自然可以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谈话过去的第七天傍晚,新的画送到了顾星桥手边。
顾星桥躺在床上,怀中正夹着一个躁动不安的毛毛狗头。他叹了口气,在“看画”和“让长牙期的毛豆用口水沾湿”的两个选择中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借着夜灯的光,放开了玩性大发的狗,将画举在眼前。
他静默了片刻。
它是一张纯线条构成的……随笔,风格近乎抽象。放近了看,天渊用杂且无章的乱线勾勒出了他的面庞,但稍微拉远一点,便能叫人看出其中的玄机。
顾星桥发现,那五官的眼角眉梢中,暗藏着两个相拥的身体。柔软、安静,一个睁开眼睛,另一个便将嘴唇贴在他的前额。
这就像那种梅雨天,在天花板上洇开的,有着巧合形状的湿润苔痕,现实中他们潮溶交缠,想象中,他们同样彼此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