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254)
“可……”
赞西佩张开嘴,她刚刚说了一个字,谢凝就抬起头,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头顶的岩壁发出窸窸窣窣的鬼祟细响,谢凝听着无比耳熟。他沉默了一会,出声问道:“厄喀德纳,是你在偷听吗?”
声音骤然停了,片刻后,厄喀德纳气哼哼地用尾巴拍了一下岩壁,很大声地游开了。
谢凝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知何故,他对感知厄喀德纳这件事,有着自己的独一套手段。不管厄喀德纳是藏在黑暗里,潜在密室内,还是什么也不做,只用他的神力偷听,谢凝都能察觉到。这有效地制止了魔神的窥探欲——他一星期只见赞西佩三次,一次不超过两小时,就这样,厄喀德纳依然要嫉恨得发疯。
他离开了蛇魔的视线,厄喀德纳就在王座上颠来倒去,四处乱挂,对仆从的处罚也异常严苛。平日里可以宽容放过的小事,现在全成了不可饶恕的大错。
他非要把地宫搅得凄风苦雨、不得安生,一直等到谢凝回来,他才重新眉开眼笑,恢复成心满意足的和气样子。
“好了,他走了,”他笑着说,“我们说点别的。你上次讲,你的天赋……”
得了他的准许,赞西佩才敢开口:“啊,是的,天赋。请你告诉我,你在作画时,会对艺术产生什么样的联想?在讲述一个故事时,你会苦恼吗,因为你不知该如何表现它?”
“我会,”谢凝诚实地坦白,“比如在颜色上的选择,在我还是初学者时,我会对上色,感到茫然。因为颜色太多了,不知道什么样的搭配会好,只能一次次尝试,就好像……像在大海里扑腾,选一滴水。”
“我明白了,”赞西佩说,“或许我的话语并不贴切,多洛斯,但对我来说,要在一块大理石上雕琢怎样的形态,是不需要沉思太长时间的。灵光恰如一道闪电,精准地击中我的头顶,使我感到无名的战栗,我知道,就是这样,我不用再犹豫,也不必再更改。”
谢凝怀疑地问:“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赞西佩点点头。
厄喀德纳带给他的快乐转瞬即逝,沮丧笼罩在谢凝头顶,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可笑。
任何生来就有的东西,全可以被称作本能。天才没法回答你在创作上的问题,正如人没法回答一条鱼,要如何在陆地上呼吸。
看出他失魂落魄的气情绪,赞西佩不由握住他的手,诧异于他奇怪的执着。
“多洛斯呀,你真像一个在岔路边眺望的小孩子。小孩子是不知道放弃,不知道回头的,他们只会固执地一直跑下去,直到发现自己早在幽深的丛林中迷失方向,才会惧怕地大哭起来。”她皱着眉头,“在我看来,神明谈论你的时候,你的才华已使阿波罗感到一阵忌惮的不悦了,可你还不满足,还要再向上贪心地伸手——如果能够的话,你这种贪心,必定要支撑你去灼烧的地浆中抓取,去死神的袍襟中探寻的啊。”
谢凝讪讪地缩回了手,嘟哝道:“那倒不至于……”
他们又说了一些话,两个小时转瞬即逝,离开赞西佩的房间,谢凝走不出几步远,身体就为之一轻。
他被厄喀德纳的蛇尾卷着举起来,颠进了对方怀里。谢凝早就对“当挂件”的事习以为常了,便由着他抱来抱去。
“你和她说什么了?”厄喀德纳板着脸,试图在他的人类面前表现出一点逼问的威严,但在谢凝眼里,他的表情就像一只臭着脸的大猫,可乐得要命。
“什么都没说,光练了一下口语。”谢凝笑眯眯的,在蛇魔下巴上戳了戳,被厄喀德纳警觉地抓住他的手,信子游走,嘶嘶地一舐。
“她抓了你的手吗!”尝出不对劲来了,厄喀德纳顿时大发雷霆,“她好大的胆子,居然逾矩地触碰你的肢体,我就知道她是不怀好意的……”
谢凝一下拧住他的鼻子,厄喀德纳吃惊地吐出黑舌,因为他不得不瓮声瓮气地讲话。
“喂,碰我怎么了,碰一下又不会掉肉!”谢凝不客气地说,“不要这么小气嘛。”
厄喀德纳又要恼成一袋大土豆了。
因为他小心收拢着獠牙中的不尽毒涎,他的唾液可以算是无毒的,蛇魔狠狠地拿分叉黑舌卷着人类的手指、手心、手背,并且在心中坚决地表意:等回到他们的寝宫了,他一定要把多洛斯从头到脚都舔得湿透,让他沾满属于魔神的气息。
他就这样气闷地游了一路,到了吃饭的时候,厄喀德纳特地挑起一个相关的话题:“多洛斯,你的功课做的如何了,有没有从神造之物那里求得你所需要的奥秘?”
听到他的问题,谢凝掰着一块乳面包的手停下了,他低下头,不等说话,厄喀德纳已然看出了他的消沉。
“……没事。”谢凝摇摇头,自嘲地笑,“是我想得太好了,我本来是打算从她的创作思路上借鉴一点方法,可惜……”
厄喀德纳疑惑地问:“可惜什么呢?”
“假如有人问你,你是怎么学会使用毒液的,你怎么回答?”谢凝反问他。
“这乃是我天然的神力,如狮虎吞肉、秃鹰振翅,毋须刻苦地学习。”厄喀德纳不假思索地回答完,方恍然大悟,明白了多洛斯的意思。
蛇魔怜惜地让人类坐在尾巴上,亲手为他擘开一枚饱满的石榴,苦恼地问:“多洛斯呀,我该如何让你不再自卑,不再苦苦纠葛在虚幻的‘天份’上?我要如何夸赞你,才能叫你停下来,不要迫不及待地跑那么快?倘若你愿意,我是可以叫一国的人都匍匐在地上赞美你的技艺的!你还那么年轻,同样在这个年纪,伊阿宋连金羊毛是什么都不知晓,仍是喀戎座下籍籍无名的学生;阿喀琉斯也正被他的母亲打扮成女子,在吕科墨德斯的宫廷中,向公主们学习纺织和骑射。而你呢?你的名字已经叫诸神挂在嘴边,祂们吃惊又不愉地谈论你,将你作为奥林匹斯山上流行的话题,我亦为拥有了你,而感到偌大的幸福与自豪。”
谢凝真不好意思说,比起早熟的古人,他的年纪可不小了,只是东方人的长相显小,他遇到的男女老少,才把他当成未成年的少年看待。
“告诉我吧,”厄喀德纳不高兴撅着嘴,“告诉我,我怎么才能让你忘记那些会让你沮丧的事?有时候,我真宁愿你不是个艺术家啊,或许你会比现在快乐得多。”
谢凝郁闷地歪头,靠在他的胸膛上,低声说:“那你使唤我去放牛吧。”
厄喀德纳:“嗯……嗯嗯?”
“让我去放牛,”谢凝有气无力地重复,“让我没日没夜地干活,衣衫破烂,每天饿得前胸贴后背,为了一点面包和水不停奔波,累到快死了,除了休息和吃饭,什么都想不到——到了这个时候,我就没空考虑什么自卑、什么天份啦。”
厄喀德纳大为惊骇,他嘶嘶地叫唤起来:“多洛斯哟,你这是让我拿刀割自己的心肝吗!你要我残忍地驱策你,像战胜的国王对待卑贱的俘虏一样奴役你,这怎么能行呢?”
谢凝还没讲几句话,魔神便开始惶惶地大呼小叫,一个劲儿地摩挲少年的面颊,像是已经在幻觉中看到了谢凝给自己描述的悲惨图景,所以要迫使他收回说出去的话似的。
谢凝:“……”
谢凝:“呃,我就是开个玩笑……”
“玩笑不能随便乱开!”厄喀德纳严肃地说,“誓言包含着怎样的约束力,古往今来的凄惨例子已是太多了。天和地全然见证着祂们子嗣的诺言,幽暗的地底,更有一条斯提克斯河,时刻等待着吞噬不守信的人与神,万一你也落入祂们的陷阱,我要怎么挽救你啊!”
这么说着,魔神越发觉得,他有必要让多洛斯好好地长长记性。
于是,依照先前的意愿,厄喀德纳卷着谢凝,不顾他吱哇乱叫的挣扎,当真将他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地重重舐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