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182)
“……你还在这里藏了什么?”良久,顾星桥问,“这里有海吗?”
天渊回答:“可以有,但是我终止了海洋培育的项目。”
不等顾星桥问原因,他接着说:“物种越是单一,生态系统就越是脆弱。但对战舰来说,无关紧要的生态系统越是繁多,这艘舰船就越容易受到危险,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不是为了当太空摇篮而设计的。”
顾星桥没说话,面对眼前的美景,他难得没有对天渊反唇相讥。
“你喜欢。”天渊评判道。
察觉到顾星桥的心情很好,他的情绪处理模块也起了异样的波澜,比快乐还高昂一点,比满足更多了点尖锐……
也许,这就是“得意”的感受?
“当然,很少有人会不喜欢美好的风景吧。”顾星桥小心地站在边上,注意不踩到花朵的根茎。
肉眼可见,这些花都被养得很好,直达齐胸的高度,勃勃怒张的生命力几乎要从娇艳的花瓣上溢出来。它们开得蓬头乱发、满不在乎,似乎根本不是被养护在星舰的温室,而是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抗争了千百年。
天渊淡淡地说:“不用那么小心,给它们时间,它们的根系完全可以扎穿钛钢的地板。”
顾星桥问:“真的?那我可以进去……”
“可以,”天渊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去吧,不打扰正在采集花蜜的昆虫,它们也不敢冒然攻击你。”
顾星桥不由得笑了一下,他迈出一步,踏进花田的空隙。强韧的花枝推动着他的身体,挤挤挨挨地晃荡时,也将花粉沾在了他的皮肤上。
时光恍如倒流,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以为那是上辈子之前,他的故乡就有一片这样的花田。他依稀记得,日光照射在澄黄的花朵上,总能让人忘记天空和地面的区别。
那些无所事事的日子里,他时常躺在花田当中,看着微紫的穹顶,被花朵分割成许多杂乱无序的形状,分不清一秒还是一天,一天还是愿意就此延续的一生。
在他走过的地方,蝴蝶哗然惊飞,恰如升起再落的缤纷雾气。顾星桥拾起一朵脱落在泥土中的花,看蝶群好奇地围着他上下翩跹。
这里的蝴蝶也非常巨型,巴掌大的翅膀来回呱哒时,就像掀起了一阵小旋风似的。顾星桥正凝神欣赏它们身上极光般的幻彩,不防有只蝴蝶从侧边低飞过来,挟住他手上的花朵,飞快地抢走了。
顾星桥吃了一惊,这是什么品种的蝴蝶?不光力气大,领地意识还这么强。
他尝试着伸手捞了一下,那只大蝴蝶忽高忽低地在前面飞,居然还挺会躲,没让他捞到。
顾星桥被激起了胜负欲,他随即抓了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不知不觉,已经深入了花田中心。正当他玩心大起,准备认真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幼稚,探胳膊的动作便僵在了半空中。
多大的人了,干嘛和一只蝴蝶计较?他在心中斥问自己,赶紧端正姿态,把手收了回去。
只是收手的时候,姿态未免仓促,他的掌心从旁边的花蕊上擦过,摸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顾星桥下意识抓到手里,翻过来一看——
一只黑黄相间的,沉甸甸的大胖蜜蜂,正仰面躺在他的手心里,与他动也不动地对视。
顾星桥:“……”
顾星桥急忙张开五指,向上托了托,示意自己没有别的意思,你赶紧走吧。
蜜蜂等了半天,不见他有别的动作,遂慢吞吞地翻了个身,拧着胖胖的毛屁股,晃晃悠悠地飞远了。
这下,他可发现新天地了。顾星桥抛弃了先前的大蝴蝶,专而蹑手蹑脚地跟在蜜蜂后面,想看它到底能往哪飞。跟踪了一阵,望见蜜蜂左躺躺,右趴趴,又跟几个同伴碰了碰头,进行了一番社交活动。
他一路跟着,花海也被他分出了一条鬼鬼祟祟的曲折小径。期间,他还踩到了一根笔直的光滑树干,粗细适宜,非常合手,也欣然捡起来当开路杖。
顾星桥站起来,惊异地望着前方,他终于看到了蜜蜂的老巢。
“喔……”他握着一根树枝,从花田中直起腰来,“这么大的蜂巢,人住都够了……”
这是实话,一个圆形的巨大巢室,犹如一座独栋的别墅,垒在花田的边上,先前那样胖大的蜜蜂就在其中进进出出。他蓦地意识到,天渊在做饭时用到的蜂蜜,产出地是不是就在这里?
此刻想起天渊,顾星桥心头就是一虚,有种如梦方醒的感觉。
只能说,太空中的花田太有迷惑性了,就像大海底的旅馆,天空上的麦田一样,有种时空倒错的迷惑性,很容易就能让人暂时忘记身边的现实。
自己这又追蝴蝶,又跟踪蜜蜂的幼稚行为,他没有看到吧……?
顾星桥颇有几分赧然地转头,瞄了眼天渊的方向。
隔着太远的距离,天渊的身影就像一粒浓缩的白点,顾星桥自欺欺人,就当他没看见了,继续蹲回去,全神贯注地盯着蜜蜂的一举一动。
天渊背着手,面无表情地把全程录像拖进名为“顾星桥”的档案空间。
他心口的电流无序混乱,扰得他无法安宁,但这不是不好的安宁,而是……
天渊疾速匹配自己的词汇库,想要挑选出一个恰当的词汇,来形容自己当下的情况,可总是无果。
看到顾星桥试探性地抓向那只蝴蝶,又凝视手掌里的蜂子,完全不复往常不苟言笑的冷淡模样,天渊又新奇,又失措,仿佛无意间看到了宝石的另一面,有着和往常截然不同的光华。
他的核心震动发热,并且那热量同时混杂地传递到了他的四肢百骸,任意器官。他的身体既痒且麻,一种咕嘟作响的冲动,毛绒绒地酝酿在他的胸膛里。
温暖的感觉,甚至传递到了他的唇角,使他很想露出一个笑来。
于是,天渊真的笑了。
他生疏地弯起嘴唇,只是脸孔上半部分的肌肉纹丝不动,给他的笑容蒙上了一层恐怖电影的惊悚色彩。
我要如何记录这种身体反应?
隔着长远的距离,他的瞳孔精准锁定了顾星桥的一举一动,在青年身边,蜜蜂嗡嗡、彩蝶飞舞……天渊忽然就转向了那些成群结队的蝴蝶。
蝴蝶,机械生命想,我明白了。
看着他,我的肚子里就像有一百只蝴蝶在飞。
与此同时,词汇库清声一叮,为他匹配了这个譬喻的含义。
这个比喻通常用来形容忐忑……我不忐忑;
形容七上八下的心慌……我不心慌,不,我有点心慌,但不是广义上的心慌;
后来,也衍生出因暗恋而心动的感受……
天渊的眼瞳猝然一凝,瀑布般的数据流,同时产生了片刻的中断。
心动,暗恋?
我不……我,暗恋——对一个个体心存爱慕或者好感,但未曾通过言语表达的心理状态。爱慕——被一个个体吸引之后,所产生的具有强烈表现力的情感。
我、爱慕?
这一刻,天渊像是宕机了,他可以理解人类的许多情感,譬如仇恨,譬如快乐,譬如忧伤或是爱,可他从来没有做出过“我会爱慕人类”的设想,这不合……!
“……不,这符合逻辑。”天渊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能感到生气,感到得意,那我理应也可以朝某个对象产生爱慕的情感。这符合逻辑。”
顷刻间,症结暴露了在光天化日之下,他这段时日的反常表现,统统有了合理的解释。
因为我喜爱他,所以我才对他如此与众不同。我将他的权限提升为合作者,愿意将智库中的资源与他共享,我注视他、分析他、挨近他,他的反抗会让我愤怒,而引起他的快乐,又会让我觉得得意。
原来是这样……居然是这样。
不知道他死机了多长时间,顾星桥口干舌燥,举着一朵花,从花田里跋涉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天渊又在呆呆地愣神,只剩下眼珠子,仍然无意识地跟随着自己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