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徒弟全叛出师门(201)
“倘若救下了你们,下一批进入地道的就是你们的妻儿。”冼玉目光沉稳平静,扫过眼前的那一张张面孔,精准无误地说出了他们留在外面的亲人,“你的老母亲,你的孩子,你七岁的妹妹和弟弟。”
四周趋于安静,那些浑浊含泪的眼睛凝视着他。
“因为你们‘活’下来了,所以会有另一批的人替你们送死。”冼玉垂下眼睑,目光透过层层叠叠的人群,看到被他们垫在脚下已经死去的第一个中蛊者,或许他也有父母妻儿,只是可惜他没来得及倾诉自己的冤屈。
那群流民察觉到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往底下看去,正好对上那人死不瞑目的双眼,剧痛在这一刻也没挡得住心底的发寒。
“这样的‘活’,也能算得上是活吗?”
没有人回答。
他们都明白,自己已经是十死无生,却还是抱着微小的希望。没有人会不恐惧死亡,就算成仙成佛,也不代表着可以永生。在死亡面前,他们都是第一次。
这是人之常情,不必太过苛责。
“道君……”旁边传来一道微弱的喊声。
众人望去,原来是那个被感染了蛊毒的弟子,望云点住了他手脚的大穴,让他不至于下意识地挠伤自己。然而他的症状比洞穴里的流民好不了多少,脸色苍白,眼睛和耳朵不停地流血,因为有感染性,同伴甚至不能靠近,只能让他孤身一人躺在冰凉的地面上。
其实在开口的那一瞬间,他是很害怕的。
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修士,因为发了不该有的善心,就葬送了自己的一生。不甘,怨憎,是肯定会有的。但是当冼玉转过头来,用安静认真的目光注视着他时,他又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那是一个看着凡人的带着微微悲悯的目光。
他不是什么怪物,他是一个有尊严的人。
“我……”他吐出一口黑色脓血,挣扎着抬起上半身,“我有一位,一位,小师妹……”
他声音很微弱,话没有说完大家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意。姜温韵扭过头去,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这是一种微妙的复杂的情感,它源于凡人的同理心。
它是一种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却依旧保持着对同类和世界的热爱,悲悯与同情的同理心。
弱小,又强大。
冼玉走过去,想扶住他的肩膀,却被他躲过了。那名弟子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刚到金丹,年轻有为,可惜现在全身沾满了污血,再也看不出一刻钟前他温润善良的模样。
因为手脚被点住穴道所以显得格外僵硬,抽动的姿势仿佛是僵尸,但是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香囊时,动作格外温柔。那香囊一看就是出自于女孩子精巧的手艺。
在场之中,无人不在忍泪。
“告诉小师妹……”那名弟子颤颤巍巍地抬起手,眼前已经一片血红,“不要、不要……”
他话没有说完,忽然发出一道类似于窒息的哑音,眼球因为不能呼吸涨得像金鱼一般,眼角处全是红血丝,密密麻麻像蜘蛛网。
这是来自闻翡的威压,是警告。
他脖子仰得高高的,青筋全部爆出,模样已经完全不像个人了。他嘴唇拼命地张合,似乎是想再喊一句心上人的名字,但是这该死的毒已经耗尽了他的全力。
冼玉没有再犹豫,指尖银光过去,在他脖颈处留下一道干脆利落的切口。修士张大了眼,在那瞬间得到了解脱,随着砰沉重的一声,他的身躯倒在了大地上。
沉静悲戚的氛围笼罩着这片小小的土地。
冼玉握紧了那枚荷包,过了许久后才站起身,没有回头,“拿纸笔,记下他们亲人的姓名。”
第116章 【双更】
起初没有一个人响应, 只有顾容景从芥子戒里取出纸笔,半蹲在洞前等待。随后,有一个女人颤颤微微地抬起衣角, 努力地将挡在身前的那道法阵擦干净, 然后小心翼翼地在上面留下了一个血掌印。
“陆长珍, 长短的长, 珍珠的珍。”
那女人已经瘦脱了相,只有一双杏眼特别漂亮,她看着顾容景一笔一划地落下,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补充道, “她是我的女儿,三岁了, 长得特别漂亮……你们要是看见了, 一眼就能认出她。”
顾容景原先只记了‘女儿’两个字, 听到后半句时微微一顿,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接着她的话在册中写,“特别漂亮,三岁。”
写完后还不忘竖起来给她看一眼。
堵在洞口的流民们也争抢着看过去,见到那纸上果然写的是‘陆长珍, 系女儿, 漂亮,三岁’的字眼, 马上有个中年男人紧张地跟着报名字,“我我也有个女儿,叫谢当归, 小名叫阿雪,是冬至下雪时候生的。今年十八了,还没有婚配……”
顾容景便依照他的话也记下,“谢当归,小名阿雪,生于冬至,十八未婚配。”
那父亲又补道:“也漂亮的,性格、性格也好。”
顾容景都一一记下。
“当归,不要写错了。”等记完后,那父亲被挤到后排去,依旧恋恋不舍地大声喊,“是药材的那个当归!”
这一点笔墨留下的信息,似乎成了他们与亲人生离死别前最后的一根纽带,起先他们还乱糟糟的没有秩序,直到有位六十岁的老人被踩在他们身下忍不住吐了口血,大家才安静了片刻,纷纷让道,让病重的、年纪大的、又或是妇女先来。
留在纸上的信息也繁杂多样,有记给丈夫,叫他早日续弦不要再等的;有告诉妻子家里梁下还藏了一把碎银,井边的砖下还藏了几张银钞,叫她好好生活的;也有写给父母,写给姊妹兄弟,还有写给情人的。
他们一个个按照次序在这道法阵前留下手印,留下自己在世界上最后的一丝痕迹。这时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痛苦,又或者是闻翡察觉到有人悄然无息、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这些棋子的性命。
但是此刻,就算蛊毒停下也没有用了。
这场绚丽的赴死,是一记重重的还击。
纵使‘活’这一字掌握在别人的手里,至少他们要掌控一个‘死’字。
等到最后一道呼吸停止,冼玉垂下了手,此时洞内已经没有一条鲜活的生命,但是,他们都停留在不那么痛苦的时刻。地洞前的法阵上被印下了十五道血印。这些血印不是挣扎的怨恨的痕迹,反而带着脉脉的温情,好像预料到生者与亡者会在此完成最后一次相握。就连最初死去的那名流民,也有人握住他的胳膊,帮他在这道法阵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迹。
黑风乌云笼罩卷席着固云城,这片高原土地上好像都浸满了亡者的鲜血,腥气混合着泥土的气味,在空气中漂浮了几公里。
冼玉站起身,扫了一圈周围的修士,这两日来,他们日夜不休只为了部署好固云城,眼下已经有了两抹乌青。经历过刚才的场面,不少人脸上都挂着泪痕,就连柳无名眼角也都是通红。
“他们愿意牺牲,是因为他们生性坚韧。我们选择让他们牺牲,是因为我们弱小到不堪一击。”
他的声音不柔软,但有力,像一面鼓般重重地敲击在所有人的心上。
“记住这种悔恨、愧疚的感觉。”
他缓缓道,“它不可憎,但可悲。我希望你们余生都不会再体会到这种不甘心的滋味。”
因为不甘,因为悔恨,因为不想重蹈覆辙,所以才会拼尽全力,事情才会有转机。
冼玉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
活人开道这只是闻翡手下最不起眼的手段,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冼玉已经摆明了态度,不会再自找没趣。但与此相对的,意味着他即将发动新一轮的攻击。
众人在原地停顿许久,半晌后终于找到了自己该做的事,他们把法阵的漏洞填补干净,因为污血残留在地上也可能造成感染,所以他们不得不把这些亡人的尸身都烧干净,以防万一。
这把烈火在黑夜之中烧得如此明亮,烧得如此炽热,好像是一团温暖的火把,点燃了所有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