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人朱瑙 上(89)
但商人们就是不理解。他们心急如焚,他们在阆州被扣留的商队、被查封的店铺,多耽搁一天就得多损失几十两银子。他们非要求渝州府马上放人,最最多只给三天的时间期限。
可王州牧最快也得要半个月,双方怎么都谈不拢,最后只能不欢而散。
而这堆麻烦事归根结底不都是吴良给惹出来的么?所以现在王州牧听到吴良的名字就气得牙痒痒。他之所以不找吴良的麻烦,已经不是看在吴夫人和吴家的面子上了,而是因为事情牵扯到了不少州府里的官员,他没办法收场而已。
正烦着,外面又响起敲门声。
王州牧发火道:“不是让滚了吗?怎么还来?”
外面传来小吏怯怯的声音:“州牧,判令拟好了……”
王州牧愣了一愣,颓然道:“进来进来。”
门推开,小吏将一份公文送了过来。这正是对于那些参与打砸正大粮铺的百姓们的判令,判令的内容是按照王州牧的意思拟的。
王州牧粗略过目了一番,确认无误,便开始找自己的印章。他在混乱的桌上翻了半天,终于找出印章,正要往公文上盖章,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小吏:“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吴良是个混账?”
小吏一愣,不敢作声。
最近事件频发,王州牧也渐渐察觉到了一些风向。老百姓砸粮铺的事情已能看出民心,而州府上下怨声载道,亦有一些话传进了王州牧的耳朵里。他开始意识到时局的紧张,终于开始疏远吴良,试图挽回局势。
而这份判令,便是他挽回的一步。
王州牧摸了摸判令,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询问:“吴良干的事是吴良的事。你瞧,我还是个仁慈的好官吧?这年头像我这样宅心仁厚的可不多了。”
小吏大气都不敢喘。
这份判令,并不是一份死刑的判令。事实上就算渝州府想处死这些“暴民”,他们也没这个权利。凡是死刑,他们都得上报成都府,由成都府再审一遍,如果判决仍是死罪,才有可能将犯人处死。所以打从一开始,王州牧就没理过吴良的无理取闹。
他采用的是一种他认为皆大欢喜的判决方式——交钱,赎罪。
本来嘛,砸了一间粮铺,打伤一名掌柜和几个伙计,又不是什么大事。只要粮铺的损失有人赔偿,掌柜伙计的医药费有人承担,而州府陪着折腾半天也能捞点好处,那就行了。于是他让吴良清算了粮铺的损失,把吴良算出的数再翻上一倍,摊到那被抓的几十人头上,就是赎罪金了。
王州牧往印章上哈了几口气,手起章落,重重敲在公文上。
“希望这些老百姓懂得我的好,能够知足,能够珍惜才好啊!”他长叹一声,收回印章,大手一挥,便让小吏赶紧办事去了。
=====
翌日,官府出张贴公告,老百姓们迅速一拥而上,将公告栏围了个水泄不通。
识字的人大声念出公告上判令所写的内容。
“……谅在情有可原决定,决定从轻处罚……限一月内交齐赎罪金五十两,即可免罪。逾期不交金者则罚为军籍……”
公告栏前顿时一片哗然!
王州牧所预想的人们感动知足的一幕并未出现,数人红了眼眶,却是因为愤怒与绝望。
人们大声斥责谩骂,渐渐有人凑到一处,小声交头接耳。交流过的人们退出人群,向城内的一间老茶馆汇聚。
……
“赎罪金五十两?!”朱瑙听到布告所写的内容,都免不了被吓了一跳。他哭笑不得道,“这都是谁想出来的?”
惊蛰眉宇间带着几分怒意:“必定是渝州府无权判处死刑,便换种法子逼死老百姓!”
要知道这样一笔钱在富人看来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穷苦百姓而言,五十两根本就是一笔巨款。寻常百姓劳作一年所得也不过几两银子。而且渝州城内治安如此混乱、粮价如此高昂,大多百姓都没有存款余粮,甚至可能背着一身债。这么高昂的高昂的赎罪金,就是砸锅卖铁鬻儿卖女都没有几人能交得出来。
而交不上赎罪金,被抓的人就会被罚去充军。若是太平盛世也还罢了,如此世道下,充军就是九死一生,比判死刑相差无几。因此惊蛰便以为王州牧有心偏袒吴良,与他同一个鼻孔出气,才想出如此可笑的判决方式。不仅惊蛰这样想,城里的大多百姓也都是这么想的。
朱瑙却不这么觉得。他摇摇头,低声道:“未见得是故意刁难……‘何不食肉糜’而已。”
或许在王州牧看来,五十两银子换人命,已是慷慨仁政。他却不知道,他治下的百姓,人命早已不值五十两。或许,连五两都不值。
而无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定出一个人人都交不起的赎罪金,所谓的赎罪也便成了笑话。
朱瑙淡淡问道:“那边有新的消息吗?”
惊蛰道:“时日已定了。后日寅时,天一亮,趁着官兵交接班之际,他们会强闯州府。”
判令一出,百姓的怒火非但没有平息,反而火上浇油。天价的赎罪金让老百姓彻底明白,再这样下去,他们无法救出他们的家人朋友,他们无法改变痛苦的生活,他们也无法惩治将他们逼上绝路的恶人……最后一丝希望被无情浇灭,这也终于让他们下定决心——反抗!必须要反抗!唯有反抗,他们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朱瑙轻轻地叹了口气。片刻后,他平静地开口:“把人都叫到院子里,我有任务要颁布。”
惊蛰立刻转身出去叫人了。
……
不多时,二十几人在院中列队集合。这些都是朱瑙从阆州带来的武士,人数虽不多,却全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武艺精良、训练有素的人。
朱瑙将之前准备好的渝州府的地图铺在地上,众人忙围上来观看。虽然他们从未去过渝州府,不过渝州府的布局与阆州府几乎完全相同,只有一些细微的差异,他们稍稍打量,就将整个地形牢记于心中了。
朱瑙手中拿着一根长木条,在地图上的某处指了指。
“后日寅时,一旦城内百姓开始行动,你们立刻强攻此地,务必拿下。”最后四个字,他咬得很重。他很难得用这样严肃的口气说话,可见此次任务之重要。
众人看清朱瑙所画之处,神色亦为之肃穆。
一人问道:“州牧,我们攻下此地,是要交给渝州百姓吗?”
朱瑙摇头:“不。”
众人微微一怔。不交给渝州百姓,难道交给渝州官兵?
朱瑙道:“不得让任何人得手,明白吗?”
众人愣了愣,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州牧!”
武士们齐齐应声,已将计划了然于心。
64、第六十四章
两日后。
天蒙蒙亮时, 州府门口守了一夜的官兵已经东倒西歪。有人靠在墙边睡着了,有人哈气连连,百无聊赖地听着屋檐上的水滴声数时间, 只等换班的时间一到, 就可以回去休息。
“这天真是冻死人了, ”一人搓着手小声抱怨,“还要多久咱们能回去睡觉啊?”
“应该快了吧?再等等。”
“每次换班的时候那群人都磨磨蹭蹭的, 让我们等半天。下回他们轮班的时候,我们也晚点出来,让他们多站会儿。”
“唉,好冷, 好困,好饿啊……”
打盹的人继续打盹, 醒着的人心不在焉地说着小话,打发无聊的时间。不一会儿,他们听见附近传来脚步声,以为是换班的人终于来了,忙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交接。
渐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越来越明显。有人察觉到不对, 连忙将边上还在打瞌睡的人推醒:“喂,快醒醒,听见脚步声没有?”
被叫醒的人差点跌一跟头, 连忙甩甩脑袋,稀里糊涂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你听听这个脚步声,我怎么觉得好像有很多人过来了?”
“啊?”
原本天就还没亮,今日又是个雾天,能见度不过二三米远。官兵们听见急促纷乱的脚步声,隐隐约约看见前面有人过来,却根本看不清楚。警惕的人已经察觉出不对劲,心大的人却仍没有防备,还伸头伸脑地向前走去:“谁啊?是换班的来了么?”
等两边到了贴脸的距离,官兵才终于看清楚——前方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哪里是来换班的官兵?分明是愤怒的百姓!
“啊!!”
惊恐的尖叫声打破了渝州城内的安静,昭示着全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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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牧!州牧!快醒醒,大事不好了!”
疯狂的拍门声把还在睡梦中的王州牧惊醒。他揉着眼睛坐起来,被窝外的寒气侵体,顿时打了一个哆嗦,没好气地问道:“谁啊?”
外面人道:“州牧,出大事了,外面来了好多老百姓,已经闯进州府来了!”
“啊?”王州牧一脸呆滞,怀疑自己还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