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人朱瑙 上(113)
小吏叹气道:“这回被府尹掳回来的妇人已经成亲了,而且刚生完孩子,孩子都还没断奶呢。听说那户人家原本也不想声张的,可等了五天人还没回去,孩子离了母亲整天哭闹。之前府尹又弄出过人命,那家人生怕这次也会弄出人命,所以就集结了亲戚一起来闹,想逼着府尹赶紧放人。我看她丈夫把孩子都抱来了,那么小一个,也是怪可怜的。”
袁基录的行事大家都看不惯,包括两位少尹在内。因此小吏也有胆子在少尹面前评判府尹的是非。
徐瑜皱着眉头问道:“府尹现在在官府里么?”
小吏往北面抬了抬下巴:“在里面呢。”
府尹衙在官府的最深处,过了少尹衙再往北就到了。
徐瑜又问道:“那被掳回来的女子呢?现在何处?”
小吏愣了一愣。他正要说不知道,忽然想到什么,喃喃道:“府尹这几天好像都是住在官府里的……那女子大概也在这儿吧……”
徐瑜扭头往北看。
忽然,外面的哭闹声越来越近,似乎已不再被高墙隔绝于外了。徐瑜和院子里的小吏惊讶地对视。
又等片刻,哭声更近,已在眼前。徐瑜忙走出院子,只见数名官差竟真领着十几个胸口挂“冤”字的百姓进来,看方向,俨然是要去府尹衙的。
徐瑜一惊,忙出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领头的官差道:“徐少尹,我奉府尹的命令,带他们进去见他们的亲人。”
徐瑜一愣,一时没想明白袁基录要干什么。杀人灭口的事情不像袁基录的手笔,大概就是不想让人在外闹腾,所以带进官府来商量。
他打量这群百姓,只见这些人神色各异,有人愤恨不已,有人苦大仇深,有人心惊胆战,有人警惕戒备,也有人殷殷期盼。如小吏所说,人群中果然有一个男子抱着婴孩,想来就是那女子的丈夫和孩子了。
官差朝徐瑜行了一礼,不欲在此多耽搁,领着人继续进去了。
徐瑜还有一堆公事没办完,目送几人离去后就转身回自己的衙门。他心里总觉得不太对,心不在焉地看了几份公文,忽然如遭雷劈地一哆嗦:他知道到袁基录想干什么了!
他猛地从位置上跳起来往外冲,门口的小吏被吓了一跳:“少尹,你去哪儿?”
徐瑜也顾不上回答,转瞬就跑没影了。
……
徐瑜气喘吁吁跑到府尹衙外,只见院子外数名佩刀武士守着。这些都是袁基录养的卫士,只听袁基录一人调遣。
徐瑜稳了稳气息,走上前去,卫士们将他拦下。
徐瑜挤出一个笑来道:“我有事要与府尹商谈。”
卫士面无表情道:“请少尹稍待片刻。府尹正在处理私事,吩咐了不准让人打搅。”
徐瑜:“……”
双方正僵持,院子里忽然传出女子恐惧绝望地叫声,旋即,一片疯狂的叫骂声响起,听得徐瑜心惊肉跳,连连后退。
袁基录虽不嗜杀,但他为人极其荒唐,毫无底线,有的是比杀人更折辱人的法子。
一时间,院子里女人撕心裂肺的拒绝声、孩子的哭声、男人的咆哮声和得意的低笑声混作一团,冲击着徐瑜的耳膜。他再听不下去,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
……
不知过了多久,徐瑜恍惚地坐在院子里发呆,又听脚步声和哭声逼近。
他茫然地抬起头,只见官差押着那十几名百姓往外走。所有人的眼眶都是通红的,表情都是狰狞的。从少尹衙的院子前路过,那些百姓也看见了院子里的徐瑜。
立刻有人凶神恶煞地向他扑过来,肝胆俱裂地吼道:“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狗官!!你们会有报应的!!”
他动作太快,挣脱了官差的束缚,几乎扑到徐瑜面前。幸亏官差反应够快,迅速追上来把他摁住,才没让他伤到徐瑜。
押人的官差抱歉地冲徐瑜鞠了一躬:“少尹,对不住。”
徐瑜也没见生气,神色如常地摸了摸脸:“不打紧。”
官差便把人带出去了。
徐瑜又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然后平静地起身回屋。他走到柜子前,取下那份放了多日的开业呈请,签上字,又取出印章,沾了封泥,慢慢盖在纸上。
他吹干印记,向外叫道:“来人。”
门外的小吏忙跑进来:“徐少尹,什么事?”
徐瑜将那份批文与一摞先前处理完的公文一同交给小吏:“这些我都批完了,拿去办吧。”
小吏忙伸手接过:“是。”
徐瑜挥挥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随后继续批起公文来。
79、第七十九章
转眼已经入秋, 地里的庄稼渐渐熟了。以往这时候都是农户们最高兴的时候,到处都该弥漫着丰收的喜悦。可今年却并非如此。
眼看着秋收的时节越近,剑州的农户们就越感到焦虑。
之所以焦虑, 皆因眼下剑州的形势无比混乱。这两年许多流民涌入剑州, 流民一多, 治安就乱。城里也好,乡里也罢, 天天都有流民偷盗抢劫的事情发生。可以说如今剑州的流民乱象比起前两年阆州的山贼之祸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剑州的官府对此却毫无治理之法。
农户们辛辛苦苦忙碌了一整年,终于等到丰收。而这时候也是盗匪流寇最虎视眈眈的时候。农户们挖了壕沟,垒了土墙,一样挡不住盗贼。不光盗贼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的损失, 剑州可不像边上的阆州已减免赋税,剑州的百姓仍有一大堆的苛捐杂税要交。这样一来, 到时候农户能留在手里的实在少得可怜,也不知能否熬过接下来即将到来的寒冬。
如此一来,农户们怎能不焦虑呢?
可惜焦虑并不能改变什么。该来的事情总还会来的。
……
转眼,田野里的第一波麦子黄了。
此时田野里却不见欢声笑语,反是哭嚎声络绎不绝。
“住手!快住手!不能割啊!”一位老者和一个年轻的男人在田里试图拦住五六个正在割麦子的人,可那些割麦子的不仅人多,还都凶神恶煞, 挥舞着手里的镰刀警告他们不许靠近。
“滚开!你们想赖掉田租吗?!”
“不不, 田租我们一定会想办法交的。可是这麦子还没是夹生的,你们不能都给割了啊!”
“我们不割,就让贼都给割走了!少废话, 这是地主的命令,有什么话你们自己找地主说去!”
那老者和年轻人是父子,而那些割麦子的则是地主家的恶仆,割的正是这对父子家的麦田。
眼下田里的麦子虽熟了,却还没熟透,有些叶子还绿着。这时候提前割麦不是不行,可每亩少说要损失三十斤的产量。这损失地主可不会承担,地主一贯都按定额收租,不管旱年涝年,不管农户遭遇了什么,地主都不会少收租。而讽刺的是,收夹生麦子造成的损失虽不由地主承担,其实对地主来说也不算什么,可承担这些的农户失去的很可能就是一口救命食。
“我们村里每天晚上都有人值夜,来了几波盗贼都让我们赶跑了。求求你们了,再等两天,再等两天这麦子就全熟了!”
“得了吧,瞧瞧你们这片田边上秃的,那不是贼走割的,难道是老鼠啃的?还是你们自己割了,偷偷藏起来,想赖掉田租?!”
老者急道:“那、那是前两日。那贼割到一半被我们发现,就赶跑了。这几日我们已经加强看守了。”
在田亩的边上,有一块田已经秃了,那的确是被盗贼们提前割走的。盗贼也同样不在乎割早了会造成多大的损失,只在乎自己能抢到多少粮食。
无论老者和年轻人如何哀求,地主的奴仆们仍然在拼命地割着。一捆又一捆秧秧的麦子倒下,被他们装上板车。
老者坐在地上绝望地哭着,年轻人则双拳紧握,双眼通红。
忽然,忍无可忍的年轻人爆发了。他猛地朝着一个离他最近割麦人扑过去,从背后用胳膊勒住那人脖子。那割麦人吓了一跳,拼命挣扎。然而年轻人力气极大,死不松手,只片刻,那割麦人就已脸色通红,额角青筋暴起。
另外几个割麦人见了这一幕,吓了一跳,赶紧跑过来帮忙。然而他们离得较远,还没跑近时,被勒脖子的割麦人已失去力气,手里的镰刀脱手坠地。
那年轻人立刻松开手,弯腰捡起镰刀,一刀扎进割麦人的胸口。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他又拔出刀,转向其他几个正向他靠近的割麦人。他满身是血,凶神恶煞,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那几名割麦人被吓到,立刻停下脚步,竟不敢再上前去。
他们不过去,那年轻人反倒不肯放过他们。他大喊着挥舞镰刀,朝一名割麦人冲去。那割麦人吓得差点尿裤子,哪敢迎战,刚割下的麦子也不要了,转身没命地撒腿就跑!
“疯了,这家伙一定是疯了!”
其他几个割麦人见到如此情形,虽然手里都有镰刀,可哪个真敢搏命?当下也纷纷后退,赶紧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