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人朱瑙 上(45)
朱瑙挥挥手:“好,忙你的吧。”
窦子仪退到门口,只觉自己脸颊发热,竟连耳朵也有些烫。他在州府任职多年,因体弱一向被人瞧大不起,他自己亦习惯了,不爱去争。因此他几乎很少被人夸奖。连他自己也没料到,他的脸皮竟会这么薄。
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朱瑙一眼。朱瑙似有感应,亦抬头看他,见他脸色如此,不由微微挑了下眉。
朱瑙似有察觉,含着笑,摸着地图感慨道:“果真是心思细密,聪敏过人啊。”
窦子仪:“……”
他想走又没动,踌躇片刻,低声道:“下官曾听人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顿了顿,道:“知遇之恩,永不敢忘。”
作了一揖,这才真的转身离开了。
……
一日后,一份公文直接从州牧处发出,送到底层官吏之手,又从底层官吏处逐渐传入众文吏手中,令州府上下大为震动。
“这是什么?招降书??”钱青不可思议地抖抖手里的文书,“州牧说让你们直接送去所有山寨??”
“倒也不是所有……”小吏道,“屠狼寨、黑山寨等凶恶残暴的山寨,州牧没让我们送。”
钱青:“……”
他定了定心神,开始看朱瑙写给各山寨的招降书的内容。
“……尔等虽犯罪恶,念及情有可原……愿给尔等赎罪机会?呃……若三月之内,主动归降,并上缴所有盗窃、抢劫财物……则州府愿意网开一面,从轻计量……”
钱青越看越目瞪口呆。朱瑙要求山寨们在三个月之内主动归降,还上缴所有财物?
……怕不是疯了吧?
正在此时,杨成平冲进二堂,直奔钱青而来。
“钱主簿!呃,钱、钱青!你看到州牧写的招降书了吗??”杨成平赤急白脸地问道。
钱青扬扬手里的文书,表示自己正在看。
杨成平扑到钱青桌前,双手猛地往桌上一拍,“啪”一声巨响,把钱青吓得一抖。他情绪激动,唾沫四溅:“你也看到了!你说州牧不会是疯了吧??”
钱青被他喷得满脸唾液,不得不闭上眼睛,抬袖抹脸。
他跟杨成平俩有很多矛盾,尤其在对待山贼的态度上,他们一个主张剿,一个主张安。但是这一次,他俩难得有默契。
——招降?招什么鬼降?开玩笑呢吧!谁给朱瑙的自信啊?
“这写的什么玩意儿?”杨成平一把夺过钱青手里的招降书,指指点点,“罚为田奴赎罪?这也叫罚??”
朱瑙要求山贼们主动归降,还不肯轻易赦免他们的罪行,要罚他们沦为“田奴”。不过所谓田奴跟佃户差不多。州府分配土地给他们种,土地是属于州府的,他们给州府交田租来赎罪。第一年交的最多,往后依次减少。到第五年,就算他们赎完罪了,州府会帮他们恢复良籍,而且他们耕种的土地也会发给他们。
“这跟你的招安有什么区别?!”杨成平怒道,“所谓罚,其实也是赏,简直换汤不换药!”
钱青擦擦冷汗:“呃……我觉得比我的招安还不如。”
朱瑙定的惩罚,其实本质上思路和钱青是一样的,都是想用土地把山贼吸引回来。这种罚法,对于一些穷苦的山贼而言的确和赏没有差别。他们以前做佃户被地主官府双重剥削,如果做了田奴,受得剥削反而轻了不少,而且五年后就能领得土地,变成自耕农。
但是当初钱青写那份招安书就被窦子仪痛批成“抠门”、“让官府失去威信”。朱瑙只不过是把招安改成了招降,把赏改成了罚,这样官府就有威信了吗?
有没有威信都在其次了,关键是,当初重赏都没召回来的那些山贼,凭什么乖乖跑回来受罚啊?当谁傻啊??
“我承认,这段时日以来州牧处理经济事务相当出色。”杨成平眼睛一瞪,“可他就这样治理山贼?简直胡闹!”
钱青哭笑不得,委婉道:“也许……也许州牧不太了解山贼吧……”
他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说到底,不管州牧再怎么能干,到底还是太年轻啊!
34、第三十四章
龙城山附近的一个小山包里, 周大暑和自己的几个小弟正在烤蚂蚱。
由于山里能吃的东西有限,为了活下去,不管什么他们都吃, 蚂蚱也成了一道美味。不过最近天气转凉了, 山里的蚂蚱少了。他们从昨天开始逮到今天, 也就勉强逮了几十只。
周大暑拿竹枝蚂蚱全串起来,撒了点岩石上磨下来的盐, 放在火堆上烤。不一会儿,蚂蚱被烤的发黑。他把竹枝收回来,用木棍一只只拨下来分给众山贼。
蚂蚱数量有限,每人只分到两三只。忙活了两天的成果, 小山贼们一口就都吃完了,随后眼巴巴地盯着周大暑看。
“……”周大暑摊手:“没了, 就这么多。”
“咕噜噜!”不知谁的肚子轰鸣起来。
“老大,我饿……”一个小山贼可怜巴巴地瘪着嘴。
“大暑哥,我也饿。”
“我也……”
周大暑只能干瞪眼。他自己也很饿,但他没有更多能吃的东西了。
人们垂头丧气,一片阴郁笼罩了山头。
也不知是谁先小声嘀咕了一句:“为什么我们做了山贼以后,日子过得还不如以前呢……”
这下可不得了。人们的心情本来就糟糕,被这句话一刺激, 山上仿佛黑云笼罩, 死气沉沉。
他们这些年轻人是从某个村子里一起逃出来的。之所以出逃,一来是日子过得太苦,找不到盼头;二是他们听说州府重金招安山贼, 他们觉得这是个出头的机会,于是一个冲动,没听家里老人的劝就结队出来了。
刚开始他们打算去投奔长明寨,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到了长明寨之后,守山门的弟子问他们缘何而来。这些年轻人没什么心机,就老老实实说,官府给山贼发银子,还给山贼功名。他们觉得当山贼有前途,所以想找个大寨子投靠。长明寨的人很客气,抛出一句“本寨不接受官府招安,请诸位另谋高就。”就直接把他们给请下山去了。
投靠长明寨不成,周大暑等人只好又找了个附近的小山寨投靠。但那小山寨里的山贼非常排挤新人,什么脏活累活都让他们干,还动辄打骂他们。待了几日,他们受不了那气,就又离开了。
离开那山寨以后,众人实在不知该往哪去,于是才自己找了个小山包窝起来,一窝就窝到今天。
既然挑起了那个话题,就有个小山贼忍不住接了下去:“大暑哥,前几天州府不是派人送招降书来了吗?要不咱们回去算了,反正就是种种地,种几年地还能归咱们自己呢!”
周大暑摇头:“不行!”
说他对那份招降书完全不心动,那是假的。给州府当五年田奴,就能得到土地,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好的事儿。这要搁以前,换谁谁都乐意啊!但怎么说他们都跑出来当一回山贼了,不做出点能让人刮目相看的事,就跑回去当田奴,想想都不甘心。
小山贼们眼巴巴地看着周大暑。他们也有点不甘心,可是肚子饿得咕咕叫,什么气节都给饿没了。
“大暑哥,”一人劝道,“州府说如果我们三个月内去归降,就给我们赎罪的机会。万一我们三个月不去,这机会了就没了。”
“是啊,”另一人道,“万一官兵来剿我们怎么办啊?”
他们这伙人一共才二十人左右,万一州府要治他们,他们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周大暑摆摆手:“那倒不至于。现在到处是山贼,州府哪有能力剿?能剿早就剿了!什么三个月的时限,也就吓唬吓唬我们而已。”
顿了顿,又道:“你们还记得去年州府招安吧?招了半天,人长明寨和屠狼寨都不理他们,他们就不停把条件往上加,最后给了那屠狼寨多少银子啊?这回招降,只要咱们不理他们,他们肯定还会开出更好的条件,急不得的。”
小山贼们听了这番话,也觉得有道理,于是便忍着饿暂时放弃了这个念头。
就在这时候,在山下巡逻的一名山贼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大暑哥,出、出事了!”
周大暑忙问道:“怎么了?”
“长明寨……长明寨……来……来……”那小山贼上山的时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半天说不顺。
周大暑急得恨不能替他说:“长明寨来怎么了?!”
“长明寨来打我们了!”
“啊???”
所有人都吓懵了,有人跳起来就往树丛茂密的地方跑,还有人把扒开杂草想往抓野兔的陷阱里钻。
周大暑忙道:“大家先别慌。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会来打我们?你说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