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纪事(34)
“再啰嗦,朕让你好好哭一场。”
这话若是放在平时,卫衍肯定会害怕,但是现在卫衍只是嘟哝着“臣好累”,闭上眼睛准备休息。
皇帝现在全身的气息都很平和,没有了刚才那些让他不由自主害怕的阴霾味道,再说他真的好累,要害怕也得等他睡醒以后。而且以皇帝现在同样疲累的状态,就算有心想要教训他,也得等到恢复体力以后才有可能,所以卫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卫衍,躺到朕的身上来。”景帝虽然不明白卫衍为什么一下子怕他怕得要哭,一下子却不再怕他,但是他现在的确没力气和他计较,所以只是推了推他,让他躺到自己身上来。
“臣很重的。”卫衍睁眼说完这句话,又迅速闭上眼睛,试图打消皇帝的突发奇想。
躺在皇帝怀里这种事情,清醒时也许感觉很舒服,特别是大肆欢好后,皇帝心情很不错的时候,若是用来睡觉,恐怕就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妙。
睡在上面的人固然需要摸索半天,才能找到最舒服的睡姿,而被压在下面的人的身体,恐怕会因为长时间不能移动而麻痹痛苦。
所以比起躺到皇帝的身上去,卫衍更喜欢靠在皇帝肩头,抱着他的胳膊睡觉,那是他每次醒来时的姿势,想来是他的身体在无意识的时候,认定那是最舒适的姿势。或者像现在这样侧着身体额头贴着额头,右手放在胸前,左手从皇帝的腋下穿过去,抱着他的背休息也很不错。
卫衍模模糊糊地想着,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然后他隐约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被皇帝拖起来,被皇帝拥在怀里,让他整个人都靠在皇帝身上,不过此时卫衍已经没有力气出言反对,只能乖乖趴在皇帝的怀里,任他行事。
景帝坐起来,半靠在身后的软垫上,然后把卫衍拖起来,循着记忆深处那些影像,摆弄卫衍的身体。
首先脑袋要放在他的腹上。好像位置不对?那时候好像是再上来一点吧。这样会不会睡得不舒服?再调整一下好了。其次手要放在他的腰上,两只手都要抱着他的腰。还有什么?身体好像要侧过来一点才行。好像差不多了,那就这样吧。最后景帝将自己的手放到卫衍背上,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卫衍说得没错,他的确很重。虽然他的身体看上去削瘦,但是全身肌腱分明,布满紧致的肌肉,重量绝对不轻。而且全身硬邦邦的,硌得慌,抱着睡觉一点都不舒服。
就算这样,景帝还是不愿意把他移到旁边去躺平。反正要不舒服,两个人都不舒服好了,他在心里非常无赖地想着。
他想起那时候,卫衍就是这么抱着他,在秋夜的凉意中这么抱着他,四面八方都是沁骨的冷,无尽的寒意一针针扎进他的心底,仿佛要将他的心冻住,他稍一思索,心中就是无法言喻的刺痛,那是不能向任何人倾诉的疼痛,惟有怀中的躯体像只手炉一般散发着高热,让他能够感受得到世间的一丝暖意,所以就算那时候,他已经被卫衍压得半身麻木,却始终没有想过要丢开他。
“卫衍,你说得对。朕也是母后的心头肉,可惜江山社稷是母后心尖子上的肉,就算是朕,也得排在其后。”景帝想起他暗中猜到的那些事,心中还是一片黯然。
他贵为天子又如何,他是太后的亲生儿子又如何,在江山社稷面前,对太后来说,都不算什么。
只是那些事他就算猜到了真相,却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当做不知晓,依旧继续着天家母子间的母慈子孝,做着那世间的表率,早就在压抑之中变成了不容人碰触的刺,随便碰一下就能感到刺骨的痛。
刚才卫衍只是无心之语,但是他一下子就痛得无法自抑,才无端迁怒了他怀里的这个人。
还好,景帝低头看了一眼怀中像猪一样熟睡的人,眼神变得非常柔和。
还好,卫衍在有些事上,不肯多想,更不愿多想,虽然体不胖,但是心却很宽,心思也简单明了,他根本就不需要去猜,只要看下卫衍的表情,就知道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了。
他不想到了榻上,还要去费心猜人心思,还要言谈举止间全是机锋,卫衍这般猪头猪脑少思多睡心思简单真的非常好。
第二十八章 活埋
卫衍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大半个身体都蜷缩在皇帝的怀里, 被体温捂热的丝缎织物, 贴在脸上慰烫的感觉很舒服, 他忍不住眯着眼睛蹭了蹭, 才蹭了两三下,就听到头顶上的人轻笑出声。
他听到声音呆了一下, 停止了蹭动, 抬起头向上望去。
“是不是还没醒?要不要喝点茶醒醒神?”景帝见他睁眼看过来,温言笑问。
“嗯。”卫衍其实还处在刚醒未醒时的迷糊状态, 他听见皇帝的问话, 下意识地点头,一边点头,一边傻愣愣地从下往上注视着皇帝。
就这么看着,他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个念头——皇帝微笑时的模样与以前相比, 似乎有了些许不同。这种感觉很微妙, 很难用言语说清楚, 但是卫衍就是有了这种感觉。
以前, 他没有机会正眼观察过皇帝,最多是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过几眼,后来虽然一直随侍君前, 却没有心力再去注意这些问题。
如今他躺在皇帝的怀里,从下往上望去, 才发现皇帝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许多, 似乎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 皇帝已经从少年进入了青年,稚嫩和青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从他的脸上褪去,代以青年的成熟干练以及帝王的威严,皇帝不怒而威的气势俨然已成,温润的笑容中似乎带了些高深莫测的味道。
虽说君心向来难测,但是先前皇帝好歹还有霸道任性这些少年习性,不管再怎么掩饰,皇帝的心意总有些痕迹可寻,现如今才怕真的是“君心深似海,臣子无力探”。
不过,卫衍转念一想,又觉得他老是想要揣摩君心做什么,窥探圣意可是君王大忌,他刚才不过是沾了一点天家隐秘的边,皇帝就动了无名之火,往死里折腾他。若他知道得太多,岂不是死得更难看?
想到这里,卫衍就歇了再去探究揣摩皇帝心意的念头。
反正皇帝心里对他的处置,应该早就有了计较,他只须按着皇帝的意思,一步步走下去即可,其他的,不用想太多,因为想太多也是白想,除了自寻烦恼之外,没有其他用处。
皇帝对他的身体尚有兴致的时候,自然是放在身边百般宠幸,一旦没了兴致,就会将他外放为官,这大概就是皇帝常常挂在嘴边的不会亏待他吧。
其实,只要自己不去钻牛角尖,这日子一旦习惯了,很快就能过去。卫衍虽然这么说服自己,但是他的心里面总有些奇怪的感觉,他仔细想想,又不知道是为什么,忍不住又想眯起眼睛。
睡着了就好了,什么都不用再去多想。
“别睡了,喝口茶醒醒神,起来走动走动,免得晚膳吃不下东西。”景帝见卫衍呆呆发愣了一会儿,又要闭起眼睛睡觉,赶紧推推他,将手中的茶盏递上去,服侍着他漱了口,才重新倒了一杯茶给他喝。
两人相处时,若无必要,景帝绝不会唤人进来服侍,这些许小事自然由他自己随手做了。
卫衍直到一杯暖茶下肚,才算彻底清醒了过来,终于发现自己依旧躺在皇帝身上,赶紧爬了起来。
“帮朕揉揉,朕动不了了。”景帝在他起身后,开口向他求助。
被一个成年男子压着睡一觉的代价就是半身麻木,动弹不得。不过景帝并没有后悔,而是很有兴致地听着卫衍一边垂着头替他按摩,一边在那里念叨“臣早就说过”之类的啰嗦话。
他的身体正在慢慢恢复知觉,犹如针扎一般难受,但是他的心情却很好,心情一好,他就忍不住要去动手动脚。
“陛下刚才在看什么书?”一番唇舌纠缠后,卫衍好不容易得到了说话的机会,赶紧用别的话题岔开皇帝的注意力。再由着皇帝这么亲下去,恐怕亲着亲着,就要走火,再这么着胡闹一阵,晚膳怕是真要赶不上了。
“是你的远恒哥哥写的游记,里面有些风土人情很有意思,你有空不妨好好看看。”景帝这话的重点显然是“远恒哥哥”这四个字,他的话里话外都散发着某些酸味。
“陛下……”卫衍无奈地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他什么才好。
什么叫他的远恒哥哥?那是他酒醉时的胡话,皇帝不用记得这么牢吧?还有,皇帝什么时候与齐兄的交情已经好到以书相赠的地步了?
卫衍自然不知道,在他去幽州的那段时日,景帝俨然成了随意居的常客,与齐远恒等人谈诗论文,说古道今,针砭时事,偶尔还会合着众人调侃调侃另一个自己,这日子不知道过得有多么逍遥舒适,而且乘这机会,他还为几名看着颇为顺眼的寒士写了推荐信去参加恩科,玩乐与政事两不误。
至于齐远恒与他之间的交情,说深厚还谈不上,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他们彼此间的印象已经大为改观。
这本游记记录了齐远恒游历各地时耳闻目睹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齐远恒没打算大肆付梓,只是弄了数十本送给亲朋好友作为闲暇时的消遣之物,皇帝陛下有幸收到了一本。
至于齐远恒为什么没有送给卫衍一本,或者是因为卫衍从幽州回来后,他们就匆匆见了一面,还没来得及送,或者是因为齐远恒觉得送给卫衍也是白送,以卫衍捧了书就想睡觉的习惯而言,送他书实在是浪费。当然以常理推论,原因极有可能就是后者。
“你的远恒哥哥倒是个难得的人才,可惜……”可惜什么,景帝没有说完,只是用略微惋惜的神情摇了摇头,“不说这些了,陪朕出去走走。”
皇帝当时到底是在可惜什么,卫衍根本摸不着头脑,他只稍微想了想,一时想不明白,也就丢开手了,何况他马上就要陷入水深火热的状态,根本就没有时间再去考虑这个问题,等到此事终于重提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第二日,卫衍就去沈大统领跟前报到。
沈莫见了他,态度算不上多么严厉,不过是温言勉励了他几句,就打发他去整理文书了。
等卫衍到了近卫营专门摆放文书的库房后,他才明白沈大统领大概对他很有意见,不过是碍着皇帝的旨意,不愿明着反对罢了。
整整三大库房,数十年的文书,仿佛每一本上面都明晃晃地写着四个大字——“知难而退”。这恐怕就是沈大统领的用意,挑他最讨厌最不拿手的事情让他去做,想要让他知难而退,从而不着痕迹地逼皇帝收回那道旨意。
卫衍的性子从本质上而言,大多数时候是逆来顺受的,比如皇帝想怎么揉搓他,就怎么揉搓他,反正他都会乖乖受着,不敢有丝毫抗拒,不过若真的被逼得狠了,他自有一股犟脾气,这一点,相信皇帝陛下最深有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