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纪事(22)
“一开始大概不会这么糟,不过长此以往肯定避免不了。况且这恩科对于辛辛苦苦考上了官学的生员不公啊。”书生丙感慨。
“那位果然还是太嫩……”书生丁做了总结。
听着这席话,再细细辨别,这茶馆中的茶客口中个个离不开国事朝政,今日陪着皇帝出行的众人,大冬天里面冒热汗,不在皇帝这桌的,还敢偷偷用衣袖擦一擦,在皇帝这桌的,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自处了。
这是什么地方?这些人难道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妄谈国事非议朝政?而且还是当着皇帝的面,批评皇帝的举措,难道他们就不怕皇帝勃然大怒之下血流成河吗?
随侍众人战战兢兢,不知情的茶客依然在那里洋洋洒洒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那个被批得一无是处的人,倒是老神在在悠然品茶。
齐远恒从雅间出来,就看到了这几桌人,旁边众人的难看脸色,与中间那人的悠然自得,如此明显的对比,第一时间就落入了他的眼中。他心中暗呼一声“麻烦”,召来跑堂仔细吩咐了几句,才整了整衣衫,走上前去。
这家茶馆其实开了已有一段时日。一开始其主人只是想弄个地方,方便至交好友聚会,故找了个巷子深处的清静之地,却不料无心插柳柳成荫,渐渐地此处稍有了点名气,成了京都文人雅士聚集的一个所在。前段时日因为里面翻新,有大半年的时间都在歇业,却不料年后才开张数日,就迎来了眼前的“煞星”。
齐远恒一边走,一边在心头苦笑,觉得茶馆的主人该去庙里烧香拜佛去去霉运,不过就算想去烧香拜佛,也要过了眼前的这一关才行。
齐远恒不是傻瓜,那日初见他就明了,这位“王公子”必是身份尊贵。虽说“王公子”换了衣衫隐了身份,但是他那气势那神情以及虽竭力掩饰,但是言语间总是命令口吻的习惯,却不是能轻易改去的,况且能让卫衍在整个灯会上,始终用身体挡着人流护着安全的,会是什么人不用多说他就明白了。
那日一时兴起,与他针锋相对了几句,在灯会上猜灯谜的时候,也是就当不晓得他的身份,没有让他几分,原以为不会有再见的时候,没想到才过了短短数日又能碰头,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
此人这么麻烦的身份,他一路走来,又细听了几句众人在议论的话题,齐远恒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若不是他与茶馆的主人有几分交情,若不是这个地方待着比较逍遥适意,若不是怕眼前的这位主一怒之下后果堪忧,他真的不想去趟这番浑水。
等到茶馆主人接到跑堂来报,匆匆准备齐远恒让他准备的那些东西时,齐远恒已经以主人的身份,与他口中这位尊贵的客人寒暄上了。
两人之间的寒暄,如果一定要算寒暄的话,旁人也指摘不出什么不妥,只不过他们热络的口气中,却字字珠矶句句机锋,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一个说“您贵人事忙,今日驾临小店,实在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言下之意却是俺们庙小,接待不起您这尊大神,您打哪儿来的还是回哪儿去吧。
一个回“酒香不怕巷子深,贵店声名在外,今日慕名而来细品之下,果然有趣”,先不说那“声名在外慕名而来”是怎么一回事,单单这“有趣”二字,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景朝对民间的言论压制虽不是很严苛,只是但凡开门做生意的店家,一般都会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原则,为免哪天“祸从口中”,要求客人们在店堂里面“莫谈国事”,像眼前这座茶馆这般,座中客人个个口中离不开国事朝政,而且吵得不比庙堂上各臣工逊色的地方,的确当得起“有趣”这两个字了。
若是别人说“有趣”,齐远恒可以打着哈哈陪着笑脸说“有趣”,但是眼前的这位主说“有趣”,他可不敢真的当作是“有趣”。妄谈国事非议朝政,就景律而言算不上什么重罪,但是国事朝政总免不了要牵扯到坐在至高处的这位主,若不慎被按个“大不敬”的罪名,那可就真的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景帝这“有趣”两字一出,就让齐远恒倍感头痛,他略想了想,才接过他的话头。
“敝店是茶馆,既然是茶馆,茶水多,自然口水也多。虽说升斗小民浅薄愚见,登不得大雅之堂,不过这一心为国为民的满腔热情,想来以今上的圣明,亦能理解我等草民的这番苦心。”说完,齐远恒就当不知道眼前这人的身份,向着皇城那个方向拱了拱手,以示对提到今上表示恭敬,“民间有云,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些愚见虽说只是浪费口水的浅薄之见,不过若有一星半点能够上达天听,为今上采用,亦是我朝之福。”
“齐大居士是想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吧。”景帝挑着眉头,直接帮他补全了未说完的话。
齐远恒的话,虽然听起来很是婉转动听,实际上却挖好了坑,等着他去跳。
这话的意思,仔细辨别,不就是他若圣明,自然能够体会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忧国忧民的苦心,他若不能体会,自然是因为他不够圣明。
卫衍家的这位“远恒哥哥”,心机不是一般的深呐。
第二十二章 幽州
“在下以为, 凡事堵不如疏。民之口如此, 川亦如此, 天下万事莫同此理, 不知道‘王公子’以为如何?”齐远恒微笑着问道。
眼前的这位主果然不是易于之辈, 心思颇为机巧,听话辩音的本领也足够高, 就算他把话说得这般蜿蜒曲折, 一句话中拐了九道弯,也能被他听出弦外之音。
就算齐远恒第一次见面, 就对这位主心中莫名很是不爽, 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这位主并没有他原先想象中那么不学无术。
不过,既然“王公子”此时愿意与他做口舌之争,齐远恒也就没有了太多的担心。
所谓的嫌货人才是买货人, 这种时候, 怕就怕他一句话都不愿意与他们多说, 随便就扔个罪名过来要他们好看, 既然他愿意谈,那就说明大家可以坐下来好好辩一辩。
况且这位主今日是微服私访,应该不至于立即摆明身份找他们的麻烦, 想到这里,齐远恒就耐着性子坐下来, 与他谈了又谈。
“好一个堵不如疏。”景帝仔细想了想, 觉得这句话颇有些道理, 看来齐远恒盛名之下还是有一点本事的,嗯,就那么一点点。这么一想,景帝对他的不喜之心也就少了几分,不再故意去挑他的刺,而是与他闲聊起来,“齐大居士怎么这么闲,有空跑来开茶馆?”
“说来话长,此处的主人其实另有其人,在下只能算是好友兼半个主人。若有贵客来访,主人无暇招待时,在下这位闲人就出来帮着招呼一二。此处主人姓袁,于茶道上颇有些研究,今日既有贵客临门,少不得要拿出十二分的本事来,好好招待贵客。如今主人正在里面准备,‘王公子’若对茶道有兴趣,等他来了不妨品鉴一番。”
听到齐远恒几次三番说他是贵客,景帝心中自是极为满意,暗暗觉得齐远恒这次终于长眼了。
前段时日,其实也没多久以前,就是元宵节那夜,此人就很不识趣,在他拿着元宵逗卫衍玩的时候,要冒出来打搅他的好事,在他准备通过猜灯谜来表现他的英明睿智的时候,偏偏要故意和他作对,屡屡开口抢他的风头,让他没能好好表现出自己的聪明才智。
这么不识趣故意来使坏的家伙,肯定是得不到他的好感的。他没有让人套麻袋打齐远恒一顿,已经是他这个做皇帝的宽宏大量了。
卫衍出发去幽州的前一夜,齐远恒的事只是个引子,真正火上浇油的是卫衍说的那些不肯认输的话,他本来就在气头上,被卫衍这么一挑衅,他的火气就有些控制不住,忍不住狠狠欺负了卫衍一把。
当然最后的结果,也让他有些狼狈,迫不得已只能不停地承认“都是朕不好”,把所有该他认的错,不该他认的错都认下了,低声下气哄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才哄得委屈大哭的卫衍止了眼泪。
这些账,他不能再算到卫衍的头上,毕竟已经算过一次的账,再去算第二遍,显得他这个做皇帝的很是小心眼。不过卫衍那里不能再翻这笔旧账,齐远恒这里总是可以算一算的,所以他一开始是带了几分挑刺的心与齐远恒说话的。
但是随着齐远恒左一个贵客,右一个贵客,左一句“公子与我乃是英雄所见略同”,右一句“公子与我实是伯牙子期”,景帝的心情就越来越好了。
齐远恒这人不是不会说话,而是很会说话嘛。他懂,聪明人嘛一向都是自视甚高目无下尘的,除非遇到了同样的聪明人,才能让他们高看一眼相谈甚欢。很明显,他自己,当朝皇帝,就是齐大居士也要认同的那个聪明人。
这么一想,景帝的心情当然是很舒畅了。
齐远恒因为一上来就被他揪住了小辫子,为了不给朋友的地方惹来麻烦,此时自然很注意说话的方式。他这样的人,不去哄人是因为他懒得哄,若是他愿意哄,自然是可以哄得人很开心的。
现在,一个乐意去哄,一个被哄得浑身都很舒坦,场中的气氛自然和谐无比。
等茶馆的主人正式登场时,这两位已经是其乐融融的状态了。
茶馆主人袁宏敬,自幼嗜茶,年少时曾游历名山秀水以茶会友,而立之后安定下来,在诸友帮衬之下,在京里开了个茶馆度日,外加方便诸友聚会,不料无心插柳柳成荫,这茶馆的生意越做越大,此处也渐渐声名在外。
今日他听跑堂来报,说茶馆里来了位身份尊贵的客人,齐远恒已经在作陪,让他赶紧准备茶水招待。身份尊贵的客人,通常意味着是很麻烦的客人,不过有齐远恒在,应该不碍事。
世人皆说齐大居士性情倨傲,其实只要齐大居士愿意,以他的口才很容易就能把麻烦摆平,所以袁宏敬并没有多大的担心,而是亲自去库房选了茶叶器具,让人端着一起上楼来。
此时冬末春未到,新茶未出旧茶已老,袁宏敬估摸着来人的身份,特地选了冲泡后适合观赏的银针茶来待客。此茶产于岳阳府洞庭青螺岛上,古人有诗云“洞庭帝子春长恨,二千年来草更长”便是赞美此茶的。此茶皆是嫩芽所制,故冲泡后,起落分明,如刀丛林立,似春笋萌发,就算是不懂茶道的俗人,观赏此番美景后,也会忍不住赞一声“漂亮”。
景帝当然不知道,这茶馆的主人及半个主人,一个拿他当俗人打发,另一个拿他当麻烦打发,若是他知晓了,恐怕他们这次的麻烦,就不是一般的麻烦,而是大大的麻烦。不过他并不知晓,所以他对此次的招待,还是颇感满意的。
“王公子,在下听说公子书法上乘,恳请公子今日为小店留下一幅墨宝,以便我等日日敬拜,时时景仰。”茶酣意足宾客融融之际,齐远恒突然提出要向他求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