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纪事(126)
先前,衍儿经历了那一番磨难,心境肯定有了不同,他再去揭破了这些事,让衍儿的心里存了不安,眉眼间有了忧色,对于皇帝而言,恐怕就要有物是人非之感了。
这段时日,卫老侯爷早就感觉到了,皇帝和儿子之间,相处得并不愉快,但是他什么都不能多说,免得弄巧成拙。
他既盼着儿子能够顺利应对下来,继续得到皇帝的信重,进而带携家族,又心知,如今这般局面,儿子应对失措,才是最好,若这般复杂的处境,儿子都能够举重若轻游刃有余地处理好,皇帝如今觉得好,过段时间回过神来,恐怕又觉得不好了。
伴君如伴虎。
在皇帝面前,做人臣子的,该傻的时候,就得傻,该蠢的时候,就得蠢,太过聪明,事事都想到了皇帝的前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这些道理,卫老侯爷全都懂,但是此事关系着儿子的安危,也关系着卫家的兴衰,他怎么能够安心?
昨日,皇帝身边的贴心人之一,内侍福祥到府里来传了皇帝的旨意,卫老侯爷总算松了一口气,今日他看了看这幢宅院的情况,他的那颗心终于安定了不少。
他喝了口茶,让人取过了花名册,与卫衍说了说这府里的内务该怎么安排。
卫府传承百年,如何处理内务,自然早就有了一套固定的章程。卫老侯爷此时要与卫衍说的,就是选何人,任何事。这其实是一门很大的学问,认真说起来,就有得说了。
像卫衍这般的侯门公子,自幼身边就有一堆人伺候,稍大点,他要出门在外了,跟着他的长随仆从也不在少数,就算有些事,他自己不放在心上,卫老侯爷和柳氏也始终帮他仔细看着这些人的性情和能力,此时要选人管事,当然优先从这些人里面选。
“来喜从小跟着你,性子沉稳,做事颇有章程,这几年,我让府里的大管家带了带他,如今,你给他改个周正些的名字,就让他做你这府里的大管家吧。”卫老侯爷首先提出了大管家的人选。
来喜是卫衍的长随头,比卫衍稍大几岁,从卫衍幼时就在他身边服侍,手里管着一帮小子,这些年来,替卫衍处理一些外面的事,的确做得有模有样的,卫衍点了点头,没有反对。
卫老侯爷又说了些人,有些卫衍点头,有些卫衍提出了不同的人选,父子两人很快敲定了府里的各种管事,计有管厨房的,管针线的,管车马的,管库房的,管书房,管待客的,管花木的,管外院的,管内院的等等。
管事们确定了,这内务的架子,就算搭了起来,接下去就是照着花名册填充人手,这些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了。
“这里长久用宫里的人,太过逾制,被人注意到,参上一本,也是麻烦事,这几日你赶紧让人进行交接,然后该赏的赏了,恭送他们回宫,等陛下的圣旨和牌匾赐下来,就可以正式开府了。”卫衍能够顺利开府,于卫老侯爷来说,也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他又问道,“衍儿,你打算哪天宴请客人?”
卫衍正式开府,于卫家来说,是一桩难得的大喜事,卫家多年未逢这样的喜事了,到时候肯定要大宴宾客。
“恐怕要过段时日了,陛下只给了孩儿今明两日整理内务,后日孩儿就要去近卫营复职了。”卫衍放下了茶盏,说道。
“自然是公事要紧,宴客不急在一时,要是你抽不出时间的话,放到年后也行。”卫老侯爷听到儿子这么说,他的心总算全部放下了。
“孩儿也是这么想的。先看看吧,要是不忙,就放在年前,忙的话,只能放年后了。”卫衍点头称是。
他们父子俩在中堂说着话,柳氏和世子敏文则被人簇拥着,进了后堂。
后堂是府中的正院,正房七间,左右各有两间耳房,东西则各有五间厢房,中间是个很大的庭院,里面摆满了各色花草。
这个院子,大大小小的房间,共有二十一间,是七间规制。五间规制的院子,正房五间,耳房各一间,厢房各三间,共有房间十三间。三间规制,院子就比较小,左右的厢房各有一间,统共七个房间。
当然,各种规制的院子,除了正房的大小自有规定,其他房间的大小和多寡,多是因地制宜,并非固定不变。
中路上除了第一进,其他六进,全部都是正院这般的七间规制,左右两路则没有一定之规,或者五间规制,或者三间规制,不一而足。初略数一下,整个府邸,起码有房间二百多间。
这座府邸,只须扫一眼,就知道比忠勇侯府更大,更讲究,可谓处处雅致,样样奢华,柳氏这一路看下来,心中稍稍有些安定。
皇帝和儿子的事,她自然很不乐意,但是胳膊扭不过大腿,而且到了最后,儿子自个儿分明也是乐意了,有些话,她就没法多说了。
鉴于那人是皇帝,鉴于种种大道理,卫家的面子肯定是没法要了,但是连里子都没有的话,这恩宠说破天,也是虚妄。
这个舍不得赏,那个舍不得赐,只用些花言巧语,骗人去吃苦,这样的恩宠,谁愿信谁信,反正柳氏是不信的,但是现在,皇帝的手笔摆在这里了,他的心意也摆在这里了,就算柳氏想要挑剔,一时间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正院伺候的内侍,见有人陪着老夫人和世子进来了,早就机灵地迎了上去,热情地带着老夫人好好逛了逛这个院子。
正房当中那间,是正厅,东边那三间,是起居所用,西边则是书房。东边的耳房做了储藏衣物的库房,西边的则是茶水房。东厢房放着各种贵重物品,西厢房是小厨房外加仆役们的住处。
柳氏进了正房,先往东边去,一路看下来,看到儿子常用的东西样样齐全,处处妥帖无比,她不由得点了点头。
“侯爷怕冷,火笼木炭都准备好了吗?”她转了一圈,发现地上还不曾安置火笼,问道。
“回禀老夫人,侯爷吩咐过了,到冬至的时候,再置炭火。”内侍回道。
京城的冬日,原先是从十一月初开始入冬,不过这些年,天气日渐暖和,冬日已经推迟了好几日,一般人家,到了十一月中旬才会开炉取暖,过了腊月,出了正月,二月,到三月头,就是春日了。
今年的冬至,是十一月十六,离现在没几日了,不过柳氏想了想,还是决定让他们先置了炭火,免得冻着了儿子。
老夫人这么吩咐,伺候的那些人自然应是,很快就准备得妥妥当当了。
看完了起居就寝处,柳氏又转去了书房。
卫衍年少时,不爱读书,很是不学无术,不过这些年他跟在皇帝身边,需要读的书,他都读过了,而且有些道理,实非书上就能学得,而是有了阅历才会有切实的体会。
再说,他的这个书房,是皇帝让人布置的,正正经经像个书房的样子了,里面藏书不少,有些还是比较罕见的孤本。
卫敏文扶着祖母的胳膊,随着她走过那些书架,目光从书名上慢慢掠过。
他在荆州时,跟着名家认认真真念过几年书,看到这些罕见的孤本,他的眼睛亮了亮。
这些孤本之所以罕见,是因为它们并非在研究微言大义,而是在研究一些很冷僻的学问,这些小道,感兴趣的人很少,很容易就会失传。
他以前听老师提起过这些孤本,老师曾经感叹过可惜无缘得见,却没有想到,今日他会在父亲的书房里见到这些书。
“世子要是喜欢,奴婢就让人抄写几本,过两日送去给世子细观。这几本都是宫中的藏书,只能在书房里看,不能拿出去。”管书房的内侍,见世子的眼睛停在那几本孤本上,惯会察言观色的他,马上就建议道。
“中官大人太客气了,可不敢当这样的谦称。而且不用这么麻烦,我不爱读书。”卫敏文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
宫中的内侍,对着宫中的贵人才自称“奴婢”,卫敏文的身份自然比这内侍高,但是所谓的宰相门前七品官,宰相的门房都是七品,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人,比宰相的门房肯定品秩更高,寻常人自然开罪不起,就算是皇亲国戚,只要脑子没傻,也绝不会在他们面前托大,免得莫名其妙就被人下了绊子。
卫敏文的身份,在极短的时间内,几次翻转,从“幽王余孽”莫名其妙变成了永宁侯世子,脱离了原以为必死无疑的牢狱之灾,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这段时日,他活得极为小心翼翼,在卫家人面前都不敢犯一点错,自然不敢受内侍这样的谦称。
再说,他的父亲自幼不爱读书,不学无术,他这个做人儿子的,自然也该不爱读书,不学无术,太过聪慧,太过上进,太过不像他的父亲,入了旁人的眼,引来侧目,引来某些人的担忧,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想要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就该好好学着做一名纨绔,而不是去辛苦读书,出人头地。
“这些都是闲书,世子只当看着玩好了。”内侍并不将他的推辞当真,反而劝说了起来。
“中官大人贵姓?”柳氏接过了话头。
“免贵,奴婢姓方,老夫人称呼奴婢方文即可。”
“方中官,您这般自谦,折煞老身了,敏文小孩子家家的,更当不起您这般客气。不过您这话说得在理,不过是几本闲书,敏文你要是愿意多走几步,就过来这边看看,要是懒得走路,就让人抄写几本,不需要这么小心。”柳氏拍了拍孙儿的手,安抚道。
这个孙子太过懂事,太过小心翼翼,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偏偏有些话,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现在她只盼着,儿子开府以后,能在府里多待一些日子,好好陪陪孙子,解开他的心结。
“祖母,孙儿知道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卫敏文就没有再推辞下去,再推辞下去,未免太客气了,不是亲人间相处之道。
如今,他与卫家人相处,近不能太近,远不能太远,其中的分寸,他须小心把握,不能越界。
“你父亲的兴致看起来很不错,竟然还涂鸦了一番,我们去看看他画的是什么?”快走到窗边书案时,柳氏发现案几上摊着一幅画,她笑着说道,脚下不由得加快了几步。
不过等她走到书案跟前,看清楚了案上摆着的那幅画,她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书案上摊着的,是一幅写意画,两朵并蒂菊花跃然纸上,这两朵菊花,花的正面是大红色的,背面是金黄色的,极为富丽堂皇,以一种张扬的姿态在纸上怒放着,不过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这两朵菊花并非出自一人之手,因为一朵的落笔,极为肆意,另一朵,比较起来,就有些自持了。
柳氏在东边起居处没看到不妥的东西,原以为这府里并没有皇帝留下来的痕迹,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等着她。
“侯爷画的是院子里的那盆金背大红。侯爷还说,那两盆绿云开得极好,老夫人肯定喜欢,让奴婢们小心拾掇了,待会儿送到那边府里去。”方内侍这话依然说得十分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