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纪事(138)
“公子,下甲字号这只吧。”他在窗口站了一会儿,回答道。
“这有什么讲究吗?”景骊也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和卫衍并肩往下观看。
“公子请看,甲字号的这只,爪子上有一段黑色,据说这种爪子,是专门选育的,攻击力比较强。”卫衍指着甲字木笼里那只斗鸡,给皇帝看。
“哪里?哦,看到了,真的是黑色的。”景骊仔细张望了片刻,终于发现了这抹黑色。
既然皇帝看到了,卫衍就把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按在了窗框上。
他还想说点什么,却没料到,皇帝的手掌,毫无预兆地同样按在了窗框上,就这么按在了他的手掌上,惊得他一时间把自己想说什么都忘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镇定了下来,才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了瞄皇帝的脸色。
皇帝正在往下面看,嘴角含着一丝笑意,仿佛刚才他只是不小心按到了,而不是故意按下来的。
卫衍在心里挣扎了片刻,在把手抽出来,还是不抽出来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有抽出来。
他前几日才答应过皇帝,皇帝偶尔是可以这么做的,现在就反悔,恐怕就要应了皇帝早晨说他喜欢出尔反尔的话了。皇帝行事没道理的时候,就要动不动不讲理,一旦被皇帝抓住了这个把柄,皇帝收拾起他来,恐怕更要理直气壮了。
卫衍心里这么想着,不过为了不让后面的人,特别是敏文看到这一幕,他悄悄地把自己的身体,往皇帝旁边移动了一下,把他们身体中间的那条空隙给填满了。
景骊感觉到卫衍在挨挨擦擦中,接近了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十两银子,下甲字号吧。”他没有回头,只是吩咐后面跟着的人。
“是。”今日身负付钱重任的侍卫,应了声是,从怀里掏了个银锭,递给了伙计。
“好咧,公子爷,这是下注牌,您收好了,要是您压的这只斗鸡赢了,待会儿可以下去领彩头。”伙计收了银锭,取出了一块乌木的牌子,递给了掏钱的那位侍卫。
“还有下注牌,拿过来给我看看。”景骊听到有新鲜的玩意儿,起了好奇心,就松开了手掌,走回了座位,坐了下来。
他一动,早就浑身僵硬的卫衍,才放松了身体,跟在他后面,走了回来。
“是,公子。”接到这块牌子的侍卫,取了旁边一个送茶水的小托盘,将牌子放在了盘子里,呈到了皇帝的面前。
伙计还不曾退出房间,见他们做事这么讲究,心中不免有些咋舌。
这般出身的贵胄,下十两银子的注,未免太小气了,不过他身边带着行家,真下得多了,要是今日赢了,恐怕掌柜的就要肉疼了。毕竟身边带着这么多随从的贵公子,赢得再多瓦舍也得乖乖付钱。如果赢钱的是无权无势的穷鬼,瓦舍的主人,自然有办法让他怎么赢的,怎么吐出来。
但是这般贵公子,除非你让他输得心服口服,否则你让他一时不开心,他就有办法让你一辈子不开心。
伙计干的是这个行当,眼尖是基本功,谁可以得罪,谁不能得罪,他心中都是有数的。
这位公子既然下小注,表明他今日就是来玩玩,不是来砸场子的,这样的贵客,他们好好招待了,就不会惹麻烦,要是不懂事,就有无数麻烦了。
所谓的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市井小人物,特别是在京城混的市井小人物,自有他们的生存之道。否则,在贵胄满地走的京城,到处得罪人,他们这瓦舍,也没法长久开下去。
伙计这般想着,很快退出了房间。
景骊看了眼托盘里的牌子,这块牌子上面单单刻了一个甲字,下面则是纹银十两。
“若是有人仿制了这么块牌子,来冒领彩头,这瓦舍岂不是要赔得精光了?”景骊沉吟片刻,突然问道。
“公子,敢在京城里做这个行当的,这里的主人也不是吃素的。而且这是对牌,有另一块可以合起来。”卫衍仔细解释道。
皇帝不是第一个这么突发奇想的人,事实上,不但有人这么想过,还有人这么干过。
不过斗鸡□□这事,算不上特别正经的营生,从事这个行当的,自然也不会是特别正经的人。旁人遇到这种事,可能没办法,他们肯定有办法的。
“若是赢的人特别多,这瓦舍岂不是依然会赔?”景骊再问。
“这种瓦舍都有积年老账房坐镇,专门根据投注的多少算彩头,事实上,每个时间段压的号,彩头都不同。不过楼上包厢里的都是贵客,所以下注的过程简化了。反正我们要是赢了,他们也不敢不给钱。”卫衍以前玩过,这里面的事最清楚。
这种地方,贵客有贵客的玩法,普通客人有普通客人的玩法,因为两者对钱的概念是不一样的。贵客一般不是在追求赢钱,而是喜欢赢的感觉。
只要瓦舍不是在糊弄人,他们不会多计较,但是普通客人,就不一样了,会随时盯着彩头的变动而下注。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下面就有人出现在天井里,开始说话了。
这位大概是瓦舍的管事,他先向天井四周的观众,团团做了个揖礼,欢迎他们今日来观赏这场斗鸡比赛,然后又介绍了这两只斗鸡的情况、
前面的过场走完了,他才宣布:斗鸡开始。
自有瓦舍的伙计,同时抽掉了木笼前面的板子,这两只斗鸡,先遥遥对视了一番,开始试探着接近了。
天井的斗鸡台上,气氛紧张起来了,二楼的包厢里,不知道怎么回事,气氛也紧张起来了。
这个房间,因为是专门观赏比赛或者表演用的,窗开得极为宽阔,前排并排放了五个大交椅。
皇帝坐在了中间,左边没有人,卫衍坐在了他的右手侧,卫敏文就坐在了卫衍的右边。
本来,卫敏文打算,今日他的嘴巴,只用来吃吃喝喝,毕竟皇帝对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根本没把握,不敢做些多余的事,让自己落到皇帝的眼里去。
也就他父亲这般愚蠢的人,竟然在陪皇帝游玩的时候,还要带上他一起,也不知道父亲到底知不知道,皇帝对他的印象恐怕不太好?
原先,卫敏文打算得好好的。
但是,有些事,他真的不能忍了。
他的父亲好好地坐在那里,认真看着下面的比赛,他就是把手放在椅子把手上,不知道怎么碍着皇帝了,皇帝竟然也把手按在了父亲的手背上。
卫敏文第一次发现的时候,还特地告诉自己,这就是一个意外。
虽然他这么说服了自己,但是他老是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他们叠在一起的双手,然后他竟然发现,皇帝按了一会儿,开始伸出了小拇指,勾着父亲的食指在玩耍。
刚才的事,他还能说服自己是意外,现在这情形,他就怎么都说服不了自己了。
偏偏,他的父亲这个笨蛋,什么反应都没有,依然专注地看着下面。
“父亲,孩儿想吃核桃。”卫敏文不想开口,依然忍不住开口了。
他这么说了,父亲就抽出了手掌,坐直了身体,帮他把核桃移过来了一点。
这次,父亲坐回去之后,把手放到了椅子上。
结果,过了一会儿,皇帝的手又缠了过来。
卫敏文看着很不顺眼,又喊道:“父亲,孩儿想喝茶。”
然后,他的父亲就伸出了手,帮他换了杯暖茶。
换完以后,他就把手放在了膝盖上,结果,皇帝的手又搭过来了。
“父亲,您帮孩儿剥核桃吧!”卫敏文又喊道。
这次,他的父亲还没有动手,皇帝就先横了他一眼,才对后面吩咐道:“来人,好好伺候世子吃核桃。”
第一百二十六章 刀光剑影
“不用了, 我来,我来。”
卫敏文还没有说话,卫衍听到皇帝这么吩咐, 冷汗都快下来了, 他赶紧插话, 拦在了前头, 不让后面的人上来。
今日跟在皇帝身边的,都是近卫, 多是贵胄出身的子弟, 让他们伺候敏文吃东西, 未免太过托大了。
这么失礼的事,卫衍肯定是不会做的。
他站了起来, 去旁边放水盆的架子那里, 倒了些温水,洗干净了手, 才拿了两个小碟子过来。
他当然不知道,他一走开,留在座位上的皇帝,就侧过头, 上上下下打量了卫敏文一番,然后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卫敏文虽然已经至少坏了皇帝三次好事了, 到底没敢彻底得罪他, 所以他只在那里装傻, 天真地笑着, 只当自己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不与皇帝做视线上的交流。
不过,景骊对于同类的味道,那是相当敏感的,大家都是修炼成精的千年狐狸,就算卫敏文想要装幼小装幼稚,也藏不住他的那条小狐狸尾巴,所以他的这个“哼”字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有些事,可一可二不可三,前面的事,他看在卫衍的份上,就算了,不过卫敏文今日要是再敢捣乱,就不要怪他不客气了。
他在心里暗暗想着。
至于要怎么个不客气法,他还没有想到该怎么教训他,反正要是卫敏文再不受教再不收敛,今后就不要想过舒坦日子了。
他在那里警告了卫敏文一番,很快看到卫衍走回来了,然后他马上收回了目光,继续看着天井里的比赛,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
卫敏文也只当什么事都没有,专注地看着下面的斗鸡。
以至于卫衍走回来时,看到的就是非常和谐的场面,无论是皇帝,还是儿子,两个人都非常心平气和,脸带笑意,这么和谐的场面,他肯定想不到片刻之前,皇帝和儿子之间,充斥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刀光剑影。
这种瓦舍的包厢里,大概为了节约场地,茶几不是放置在两个椅子当中,而是摆在了两个交椅的稍微前面一点。皇帝和卫衍之间,有一个小茶几,卫衍和卫敏文之间,也有一个,上面摆着一些干果蜜饯和茶水。
卫衍坐了下来,将小碟子放在了茶几上,把那盘核桃从儿子那边的茶几上取了回来,开始剥起了核桃。
这些核桃大概是陈仓核桃,表皮浅黄色,壳不算厚。
卫衍剥起核桃来,并不需要用到榔头,而是将两个核桃一起放在手掌里面,轻轻一捏,核桃壳就裂开来了。
“小心伤到手,用小榔头敲一下吧。”景骊看他这么剥核桃,又隔着卫衍的身体,白了卫敏文一眼,才小声建议道。
“不碍事,这种核桃壳很薄的。”卫衍将手里的核桃壳挑了出去,然后把仁放到了碟子里,摆在了儿子那边的茶几上。
他怕皇帝担心,做完这一切以后,又将手掌伸过去了一点,给皇帝看。
“我看看。”景骊拉住了卫衍自动伸过来的手,得意地瞟了卫敏文一眼,才仔细看了看卫衍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