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72)
“在我学习生涯的第三个月,一家依附我父亲的小银行破产了,那样的小银行就像阴湿处的蘑菇一样,夏天的一场大雨之后就长出来一大片,而再经过几个晴朗的日子就又无影无踪了。”
“我父亲损失了大约一百来万法郎吧,他对此表现的并没有多么激动,毕竟这世上没有总赚钱的银行家,我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直到某个下午,一个所谓的‘亡命之徒’来到了我父亲的办公室里。”
“即便过了这么久,我依旧记得那个人,他看上去并不高大,也不像传说当中的那些亡命徒那样一只眼睛戴着眼罩或是留着浓重的络腮胡子,事实上他的五官并没有什么特点,那副长相和一个年薪一千五百法郎的文员相比并没有什么区别。可当我和他面对面的时候,却本能地感到了危险,就像是面对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似的。”
“他是为您父亲服务的是吗?”吕西安猜测道。
“您以为银行业是怎么运作的?”阿尔方斯反问道,“从古至今,哪一块金子上不是沾满了鲜血呢?银行家们会用笔,债券或是期票这些复杂的工具毁掉自己的敌人,也会用肉体毁灭的方式除掉自己前进道路上的障碍,至于选择哪种方式,就要看哪一种效益最高了。”
“我父亲和那个人谈起了最近破产的这位银行家,而那人也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他是来请示我父亲如何处置那一家人的。”
“我父亲背靠着窗户,他的脸隐藏在从背后射进书房的太阳光里,而他的影子拉的长长的,几乎要把坐在对面的那人整个包裹起来。”
“‘和往常一样,送他们上美洲吧。’我父亲说话的语气和他在餐厅里点餐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那人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我父亲示意我送送他。”
“当我们来到书房的外间时,我关上了通向我父亲所在的房间的门。那人正在穿上自己的大衣,我拦住了他。”
“‘先生,我父亲刚才让您送他们去美洲,是去哪个国家呢?’我问道。”
“那人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我会问他这样一个问题。当他终于反应过来之后,他嗤笑了一声,这笑声让我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站在老师面前的无知学童。”
“所以他想您做了解释吗?”吕西安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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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他向我做了解释。所谓的‘去美洲’,只是银行家们的行话罢了,那些人真正去的可不是美洲。”阿尔方斯伸出右手的食指,缓慢地旋转,直到指尖指向马车的地板,“他们去的是这里。”
吕西安有些迷惑,可当他反应过来时,浑身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这些人已经长眠地下了。
“他告诉了我这类事情通常是怎么做的:在冬天,他们会往受害者的脚上捆上一个二十公斤重的铁球,晚上在塞纳河的冰面上掏一个洞,将他装在麻袋里扔下去,等到第二天早上天亮的时候,河面就会冻住,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河底的暗流会把尸体冲向下游,等到河面化冻的时候,这里已经什么也找不到了。”
“夏天事情就要麻烦一些,需要把尸体或是活人运出城去,然后找一片人迹罕至的树林,挖一个深坑,再把活人或是死人扔下去埋起来。谁会去丛林深处翻土呢?没有人,这些遇难者就此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
“所以,您小时候的那位朋友……”
阿尔方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给了吕西安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我不明白……”吕西安结结巴巴地说道,“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难道您不怕我去举报吗?”
“您会吗?”阿尔方斯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反问道。
吕西安摇了摇头,“当然不会了,我又不是个傻子。”伊伦伯格一家是他最大的赞助人,他除非是脑子进了水才会因为一桩毫无证据的陈年旧事和他们翻脸,“可您父亲和他的朋友们,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破了产还能有好下场,那么我们放出去的贷款会有多少回不来呢?”阿尔方斯摊开手,“有些事情令人厌恶,但却是必要的。”
“但是总有人会追究呀,不是吗?”吕西安说话的语调很急促,“您说的这件事又不是发生在北非或是印度这样的地方,这是在巴黎。这里的每一条街道上都装设着煤气灯,隔几个街区就有一个巡逻的警探。在现代的文明社会,有检察官,预审法官和高等法院为死者主持正义,还有断头台……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呢?”
“您听上去像个卫道士。”阿尔方斯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笑话一样,“等您进了议会,这些关于法律呀,道德呀之类的空话,可以在讲台上和您的同僚讲,也可以和您的选民讲,可千万别和您自己讲。”
吕西安恢复了镇静,“我知道搞政治难免会弄脏自己的手,可动辄就要取走别人的性命?这未免有些……过于残忍了。”
“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样,肉体毁灭不过是挪走自己面前障碍的一种途径罢了,我们选择这种方式,并不是因为我们残忍而嗜血,而是由于它有必要,而且最快捷,最不拖泥带水。拿破仑那样的伟人,手上不也沾着谋杀当甘公爵时候的鲜血吗?可如今人人都只记得奥斯特里茨,马伦戈和耶拿会战的荣光,记得大军团和民法典,除了几个喋喋不休的死硬派保王党,谁还记得伟大的皇帝也犯下过罪行呢?胜利者是不受指责的。”
吕西安明白阿尔方斯说的是对的,“我并没有在指责您什么,我只是有些难以相信……就像是在剧院看戏,结果帷幕掉了下来,后台的一切全部展现在面前,原来之前所看到的关于社会的一切,不过是某种假象罢了。”
“您知道达尔文吗?”阿尔方斯突然问道。
“是那位英国的科学家?主张我们的祖先是古猿的那位?”
“他写过一本著作,叫做《物种起源》,我父亲对这本书评价甚高,他认为每个有脑子的人都该读一读这本书。几百万年前我们的祖先生活在丛林里,他们遵循着适者生存的法则,强者支配弱者。几百万年过去了,我们从树木的丛林搬进了砖石的丛林当中,但这条法则依旧是人类社会的最高公理——弱肉强食。”
“这世上人人都崇拜强者,他们享受着比他们弱的人的血肉,而弱者还报之以欢呼。没有人在乎失败者,也没有人有时间去打探他们的下落,他们就这样从这个社会上蒸发了,因为这个社会里没有失败者的容身之所。”
“您用这样无情的态度对待别人,那么如果有一天您时运不佳,别人也会这样对待您的。”
“那就随他们的便好了。”阿尔方斯用力挥了下胳膊,大笑起来,“只要他们有这个本事,不然您以为,我为什么要学剑术和拳击呢?我父亲如今富可敌国,但和所有的银行家一样,他的财富是一座建筑于流沙之上的大厦,只要下方的沙子开始流动,顷刻间就要土崩瓦解,那时候或许有人也要送我‘去美洲’呢。”
他将自己的右手握成拳头,用左手拍了拍,“我可不愿意让他们不费一点气力就得偿所愿。”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的话,恐怕仅仅靠剑和拳头,是保不住你的性命的。”吕西安心想,但他并没有将这句话宣之于口。
“我让马车带您去医生那里看看吧。”他向阿尔方斯建议道。
“不必了,我呼吸的时候没有感到太疼痛,这说明肋骨没有断,应当只有一些淤青,我们回去上些药就好了。”阿尔方斯拒绝了吕西安的提议,“那头打伤的的肥猪如今一定是在医生那里哀嚎,我可不愿意把自己降到他那个档次去。”
见到阿尔方斯如此坚持,吕西安也只得点头同意,下令马车夫回返自己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