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37)
“那么她现在呢?”
“当我父亲去世后,她去了地中海的马略卡岛的一座别墅隐居,每年圣诞节和我的生日,她会分别寄来一张贺卡,而我也在她的生日和圣诞节同样给她各寄一封,仅此而已。”
“我还以为出生在您这样的家庭,是绝不会有什么遗憾的。”吕西安有些感慨。
“在物质上或许是的,我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伯爵耸了耸肩膀。
“但却得不到一个正常的家庭。”吕西安替他补充完了下半句话。
“我们不是一个家庭,我们只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德·拉罗舍尔伯爵冷淡地说道,“我们各有各的生活,互不打扰,在公众场合我们以一家人出现,只是因为这对我们大家都有利可图。”
“我的父亲是个天生的政治家,我们家族的人都是这样。在复辟的波旁王朝统治的最后几年,我的祖父已经意识到波旁家族的统治进入倒计时了。这群可悲的榆木脑袋,大革命让他们失去了一切,可命运的无常却让他们再一次戴上了王冠,通常来说命运可不会如此慷慨的……然而过了二十五年的流亡生活,他们却什么都没有学会,也什么都没有忘记。”
“所以您的祖父让您的父亲去接近当时的奥尔良公爵,也就是后来的路易·菲利普国王,因为他知道改朝换代即将发生。”吕西安说道。
“我父亲和路易·菲利普国王是一样的人,流亡的生活让他们明白世事无常,因此他们都是极端的机会主义者,他们没有任何的政治思想,也没有任何的雄心壮志,他们只会顺势而变,乘风而行,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在高位上坐的越久越好。”
“人们把他比作狐狸,他也的确不负这个名声。”伯爵微微冷笑,“在奥尔良王朝统治的十八年里,他一直是反对派,可地位却毫不动摇,反倒越发稳固,成了王朝的御用反对派。他对王朝的批判总是那样的恰到好处,既让人毫不怀疑他的立场,又丝毫无损于王朝的统治,而王朝对他的宽容正好能在公众舆论当中树立开明的形象。”
“等到拿破仑的侄子成了皇帝,他就不得不辞职了……毕竟奥尔良家族是一回事,他们虽说是篡位者,至少也是亨利四世国王的子孙;而波拿巴嘛,就是另一码事了。”
“他赋闲回家,虚度了十八年的时光,等到第二帝国崩塌时,他已经垂垂老矣了。”
“于是他把希望寄托在了您身上。”吕西安说道,“而您也不负他的所望。”
“他不过是把我当作工具罢了。”德·拉罗舍尔伯爵自嘲地说道,“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我的每一份公文他都要审阅,我的每一个决定他都要置喙,他是我办公室真正的主人……而更可笑的是,他的判断基本都是对的。”
“当他去世之后,我成为了我自己的主人,但我却发现,我已经拥有了与他同样的思维方式……我在政治上做的每一个决定,如果是我的父亲,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我成了他留在这人世当中的影子,他虽然死了,他的意志却寄生在了我的身体当中。”
吕西安不知该如何回答,在这一天之前,他一直以为德·拉罗舍尔伯爵不过是一尊会呼吸的大理石雕像,而今天他却突然发现,这尊雕像也有过去,他也曾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直到外界给他裹上这一层层坚固的大理石壳子。
“那么您呢?”德·拉罗舍尔伯爵似乎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他转变了话题,“我知道您的父亲是在1870年的战争当中丧生的,那时候您刚刚五岁,您对他还有什么印象吗?”
“我记得他总喜欢笑。”吕西安在脑海中搜寻着父亲的遗迹,却发现他早已经记不清父亲的面孔,那回忆里的场景也像是笼罩在一层雾气当中,他只记得自己的父亲总是在笑着,“他是个天生的乐天派。”
“我的祖父是拿破仑手下的军士长,他曾经到过奥斯特里茨,耶拿,瓦格拉姆,最后到了莫斯科……从那里回来的时候他因为冻伤失去了自己的左脚。”吕西安平静地讲述着,“而我的父亲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他成年后自然就报考了圣西尔军校。”
“我小时候,我们在我父亲驻扎的营地那里生活,在里昂附近,我是那里唯一的孩子,军官们都很喜欢我,他们看上去总是那么开心,穿着漂亮的骑兵军装,所有人都是那么开心……直到1870年。”
“在他们出征的那天,他们骑着马,穿过我们所在的那个小镇的街道……我记不太清别的,只记得那天阳光是如此的明媚,市民们从他们的阳台上向军队抛洒花瓣,那个连队里的所有人都是那样开心,好像他们不是奔赴战场,而是要去凯旋门前参加阅兵式。”
“后来,那些人当中的大多数都没有回来。”吕西安的声音变得低沉,“我还记得一个有着大胡子的上尉,他没有孩子,因此似乎格外喜欢我,我也喜欢去抓他的络腮胡子。”
“他死在维桑堡战役里,一颗普鲁士人的榴霰弹落在他和他的马身边,把他们一起炸成了碎片,后来也没有人去收敛他们的残骸,因为法国军队撤退了。”
“我很遗憾。”德·拉罗舍尔伯爵说道。
“我的父亲则死在了色当战役。”吕西安接着说道,“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况,我的母亲接到阵亡通知书后,将它扔进了壁炉里,我只知道他死的很英勇。”
“您的母亲一定深受打击。”
“我不知道。”吕西安惨笑了一声,“她穿上了丧服,却没有流一滴眼泪,她成宿地睡不着觉,可我却觉得那并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不安。在我父亲的葬礼上,她抚摸我父亲的棺木的时候,连指节都发白了。”
“是因为她和杜·瓦利埃先生之间的事情吗?”德·拉罗舍尔伯爵问道。
吕西安感到自己像是被人朝着肚子打了一拳一样,如果面前有一面镜子,他一定会注意到自己的脸在一瞬间变得如纸一般惨白,随即又变得发青。
“我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也没有和别人讨论过我自己的猜想。”德·拉罗舍尔伯爵看上去也有些懊恼于自己的莽撞,“但杜·瓦利埃对您的照顾,实在不是对一个老朋友的子女所能做到的程度。”
“我不知道。”吕西安听到自己的嗓音有些嘶哑,“我母亲也不知道,而这是令她最为不安的。”
“那已经不重要了,无论谁是您的父亲,都有理由为您感到自豪的。”
吕西安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荒诞感,“所以瞧瞧我们两个人,在体面的外表下,是两个破损不堪的灵魂,用一辈子的时间恐怕也没办法把它修补完整。”
德·拉罗舍尔伯爵一瞬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在之后的几个小时里,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下午三点半,火车抵达了加莱,在这里乘客们要转乘接驳的轮渡,渡过英吉利海峡,到海对岸的多佛尔,再转乘火车继续前往伦敦的旅途。
天气冷的瘆人,空中飘洒着雨夹雪,海风则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和雪花,无情地砸在乘客们的脸上。
吕西安看向对面著名的多佛尔的白色峭壁,在它的上方则是翻卷的黑色阴云,海峡上波涛汹涌,一看就不是个横渡海峡的好天气。
运载蓝色快车的乘客们渡过海峡的,是一艘几百吨的白色渡轮“拉美西斯号”,头等舱的乘客们都坐在二楼,那里为他们同样准备了舒适的包厢。
船刚刚离开港口,乘客们就体会到了海浪的威力,整艘船在海面上随着浪花的拨弄而左摇右晃着,像是一片在狂风当中飘飘荡荡的枯叶。
吕西安很快感到自己开始泛起恶心来,他在这之前从来没有进行过海上旅行,而在内河当中航行总是风平浪静。
德·拉罗舍尔伯爵看起来注意到了吕西安难看的脸色,他站起身来,拧开了窗户的插销,冷风混杂着雨雪涌进包厢里,吕西安感到自己打了个寒战,但那恶心的感觉确实消退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