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50)
吕西安大致阅读了一遍这篇文章,作者用谄媚的语气,将莱菲布勒先生家的舞会称赞为“本城少见之盛事”,而举办这场群英荟萃的舞会的莱菲布勒先生,则是本城文化,艺术和教育的倡导者和保护人,即便人人都直到他那只有数字的大脑就像是一片干涸的荒漠,艺术和文化的雨滴恐怕来不及落到地上就要瞬间蒸发。
他接着往下看,果然在莱菲布勒家舞会的报道下面,看到了关于自己的文章:《德·布里西埃男爵在卢瓦尔饭店大摆宴席》。
标题的下面同样是他的照片,然而那照片比莱菲布勒夫妇的照片小了一圈,而且很不清晰,上面的吕西安看上去就像是一大团黑色的油墨。
照片下面写着一行小字:众议员候选人德·布里西埃男爵先生,但将它替换成“刚果河上游的食人生番”,恐怕也没什么违和之处。
吕西安的手指捏紧了报纸,将报纸的边缘撕开了几个小小的口子。
他按捺住心里烧的越来越旺的怒火,接着向下读去。
与阴阳怪气的标题相比,正文的内容并没有太让吕西安感到不满。文章的作者算是公正的描述了昨晚卢瓦尔饭店的盛况,但在文章的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指出,全城的“体面人”几乎都没有到场,并将这场宴会与古罗马人在选举前举办的拉票宴会相比。在古罗马,任何想要竞选公职的候选人都必须自掏腰包为选民们举办宴会和斗兽表演,这与其说是一种慷慨,不如说是合法的购买选票。
“——至少我们可以说,过去的两千年来,社会的确有了不少的进步。卢瓦尔饭店昨天留下的只是狼藉的杯盘,而如果德·布里西埃男爵是在古罗马参加竞选,那么留下的恐怕就是沾满了角斗士鲜血的黄沙了!”
吕西安冷笑一声,将报纸揉成一团,扔到房间的一角。
这篇文章的确没说错,吕西安举办这场宴会,就是为了给自己拉选票。那些古罗马人会为了“面包和马戏”卖出他们自己身上唯一有价值的选票,那么高卢人同样也会为了一顿不要钱的晚餐就把自己的公民权利卖给愿意收购的人,从古至今,选举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杜兰德先生实现了他的诺言,吕西安没有被《布卢瓦信使报》封杀,而且报纸报道的口径也没有过于偏颇,但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毕竟报社里掌事的依旧是莱菲布勒的侄子,因此在文章中夹带一些春秋笔法,这也并不是很让人意外的事情。
就如同今天的这份报纸,虽说对两位候选人的活动都予以了报道,可莱菲布勒先生的形象读起来像是一位慷慨的绅士,而他吕西安·巴罗瓦就隐隐约约像是喀提林式的试图通过收买群氓赢得选举的野心家。
他心情阴郁地拉铃召唤仆人,今天是星期天,吕西安计划去市中心的圣尼古拉斯教堂做礼拜,这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笃信宗教,只是为了让自己显得虔诚罢了。与离经叛道的巴黎人不同,天主教和其所倡导的保守价值观,在外省的社会上还有着很大的影响力。如今莱菲布勒已经开始试探性的发表一些言论,试图让市民们认为吕西安·巴罗瓦是一个来自罪恶巴比伦的道德败坏之徒,那么他自然要通过表现的虔诚来冲抵这些言论给他的形象所带来的负面影响。
吕西安很快就吃完了早饭,吩咐仆人准备马车。布卢瓦城并不算大,因此距离早上九点的礼拜开始还有十分钟时,他的马车就已经驶入了教堂前面的广场。
吕西安走下马车,与此同时,在他的马车前面的一辆绿色马车的车门也从里面被打开了,一个又矮又胖的男子从车厢里迈出自己的短腿,在踏板上弹了一下,跳到地面上,动作有些滑稽。
在地面上站稳之后,他又朝着车厢里伸出手,扶着一个长着硕大的鹰钩鼻子的女人下了车,似乎是他的太太。那女人穿着石榴红色的裙子,在春日还带些清冷的早晨看上去实在是有些刺眼。
夫妻俩的目光和吕西安在空中交汇,吕西安认出了印在报纸头版照片上的那两张脸,正是莱菲布勒夫妇。
见到吕西安,莱菲布勒先生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但也仅仅是一瞬间罢了。他的肌肉立即舒展开,朝着吕西安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德·布里西埃男爵先生。”
吕西安同样向对方致意,“莱菲布勒先生。”
两个人如此的客气,令几个在一旁喷泉边上看热闹的人有些失望,刚才他们一直在饶有兴致地关注着两位候选人的动作,期待着有一场好戏可看。
“请原谅我冒昧按照您的头衔来称呼您。”莱菲布勒摘下帽子,向吕西安鞠躬,他的声音很尖,听上去似乎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但我想,您既然费了这么大的劲弄来这个头衔,想必也是希望别人称您为男爵先生的。”
吕西安暗自咬了咬牙,这个装腔作势的混蛋!
“我相信您如果想要给自己弄一个爵位,恐怕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吕西安也微微调高了自己的声调,虽然依旧不算高,但也足以让正在向两个人所在的位置不经意地聚集的那些好奇的人听清了,“毕竟您有的是钱。”
“我们现在可是个共和国了。”莱菲布勒先生挺起肚子,那副做派就像是1793年的国民公会议员正在投票赞成处决路易十六似的,“我并不像有些趋炎附势的人一样,要用一个爵位来装点门面,我很为自己的名字自豪,用不着拿一个贵族头衔来代替它。”
银行家重新把帽子戴在自己的脑袋上,“您昨晚的晚餐会怎么样?我听说很热闹。”
“的确如此,只是宾客发生了一些改变而已。”吕西安依旧微笑着,但内心里恨不得当场把对方掐死,“但比起原来预定的宾客,我倒是觉得和他们呆在一起要舒适的多……您的舞会怎么样?我听说也很成功。”
“是啊,的确很成功。”莱菲布勒先生点点头,“您下次也应该来的,以您这样的风采,即便不下场,只是站在那里,也是一件漂亮的装饰品。”
说完,他就朝着自己的太太伸出胳膊,带着她走上教堂的台阶。
吕西安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无视了那些投向他的好奇目光,走进了教堂。
教堂里已经来了不少人,他们的脚步声在高大的穹顶下回荡着,就像是一串珍珠项链断裂后无数的珠子在地板上弹跳所发出的声音。教堂里长年缺乏阳光的照射,因而阴冷的可怕,空气里也有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发霉味道,对于那些患有风湿病的老人来说,每周来这里一次,已经算是对上帝难得的奉献了。
对于这座本城的主教座堂,吕西安十分熟悉,他看向二楼的回廊,唱诗班的孩子们已经在那里准备就绪了,十年前,他也是其中的一员,甚至还当过一段时间的领唱。
与对宗教并没有什么好恶的吕西安不同,他的母亲巴罗瓦夫人倒是极为虔诚,无论是酷热的夏日,还是下着大雪的寒冬,她都要在每个星期天的上午来到教堂参加礼拜。她送自己的儿子去上神学课,让他去参加教堂的唱诗班,有段时间她甚至想让吕西安成为一个神父。
可吕西安一直觉得,自己母亲这份虔诚并不是由于对上帝的虔信,而更像是来自于她内心深处对于通奸的负罪感,或许人世间的秘密已经随着乔治·巴罗瓦一起长眠于六尺之下,可她终究有一天要站在上帝面前解释自己的所犯下的罪孽。因此每次参加完礼拜,她都脸色发灰,嘴唇上无一点血色,似乎她刚才聆听的并非天主的圣言,而是魔鬼的诅咒。
吕西安走到第一排座椅前,这里通常是留给城里的头面人物的。
他找了一个空位置坐下,并没有人对他的座位选择表示质疑,可见虽然布卢瓦的上层阶级依旧对这个年轻人有所保留,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有资格和他们坐在一起。
与吕西安相隔七八个人的位置上坐着莱菲布勒夫妇,那位银行家坐在椅子上,转着被他拿在手中的帽子,他的山羊胡子在空中一摆一摆,看在吕西安眼里实在是讨厌的很。
他又回想起刚才在教堂门口的对话,显然,莱菲布勒认为他吕西安不过是一个徒有其表的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