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343)
在这样荣光四射的氛围当中,交易所的投机狂潮终于达到了顶点,所有的股票价格都像是被卷入狂风当中的羽毛一般,向着高空飞舞,它们的上涨已经失去控制。融化的黄金正在从交易所的每一扇窗口里涌出来,在巴黎的大街上像洪水一般奔腾着,这座丑陋的建筑取代了旧日的宫殿,成为了这个世界的心脏。所有人都想要从这个发财的良机当中分一杯羹,他们想要让自己的银行账户多增加几个零,想要满足自己一夜暴富的美梦。人人都像喝醉了酒一般,黄金那夺目的光彩晃花了他们的眼睛,驱使着他们把兜里的最后一枚金币都抛到赌桌上去。
证券的广告在报纸上占领了巨大的版面,许诺的收益率像是夜总会橱窗里衣着暴露的舞女,试图诱惑大众。新的金融刊物如同雨后的霉菌一样,从有毒的土壤当中冒出来。
巴黎为各种各样离奇的故事所着迷:把撒哈拉沙漠变成万里粮田;修筑一条横跨蛮荒的非洲大陆的铁路,把法兰西广阔的殖民地连接起来;在英吉利海峡的底下修筑一条隧道,让旅客们不需换乘轮渡,乘火车就可以直达伦敦。自不必言,每一个这样宏伟的计划,都对应着交易所里正在交易或是即将挂牌的一种证券。
在沙龙里,平日里优雅的贵族和美丽的夫人们谈论的话题不再是艺术和八卦,而是各种他们自己也一知半解的金融术语:每股净利润,市盈率,股本,定向增发,诸如此类,而每个人说起这些词汇的时候,都装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他们大谈特谈某条新的铁路线势必会拥有巨大的客流量,而东方某个他们从未听说过的国家将要修建的一条运河将让投资的股东们大发其财。这简直就像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成了真,无数的珍珠和宝石将会像下雨一样落在他们的客厅和梳妆室里。
在下层阶级当中,同样存在着投机的狂热。那些在失业潮当中失去工作的工人正在将他们剩余的一点面包钱都投入到证券市场当中,这些红了眼的赌徒将投机当作里他们发财的唯一机会——而他们至少在目前取得了成功:不少人的本金已经翻了一番,甚至有穷人昨天还衣食无着,今天却已经给女儿凑齐了嫁妆,给自己准备了一笔可观的养老钱。
这类的故事登载在报纸上,吸引着无数人加入投机的大军当中。投机的传染病在贫民窟里传播的速度简直比霍乱还要快,那些每天生活费不过半个法郎的老寡妇,瞎了一只眼睛的看门人,以及为自己四个孩子每天的面包发愁的穷苦母亲都加入了这场疯狂的游戏当中,他们的脸因为饥饿而发白,可眼睛里却泛着贪婪的红光。
在这场失控的繁荣当中,阿尔方斯扮演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如今中央银行已经在伊伦伯格父子的控制之下,而他们不但没有给过热的经济降温的意思,反倒是往火堆上不住地倒着油,用各种量化宽松的政策刺激证券市场。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彻底成为了金融界的国王,他的银行像是亚马逊河里的食人鱼,张开钱柜的大门,试图将所有的黄金,白银和钞票吞噬一空。
其余的银行家被这样的气魄所震惊,因为阿尔方斯的成功而哑口无言。罗斯柴尔德夫人从几个月前就看空市场,她不止一次地表示,证券市场的下跌和总崩溃迟早都要发生。
“泡沫吹得越大,距离崩溃的时刻就越近,这是一种无可辩驳的逻辑。”她说这话时候的表情就像是叶卡捷琳娜女皇。可令人尴尬的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她所预言的下跌却从未到来,每月的两个交割日,她做空头所亏的钱一次比一次都要大,一些人认为她简直是把成麻袋的钞票送进焚化炉里烧掉。到了最后,甚至连这位意志比钢铁还要坚硬的夫人也开始动摇了,在私下里,她不得不承认,或许她也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交易所的胜利让阿尔方斯的脾气好了许多,而政治上的胜利也让吕西安暂时心满意足,因此这段时间里,两个人的关系又回到了蜜月期的那种“和谐”的状态,爱神仿佛再次光顾了蒙梭公园的豪华公馆,爱情的花朵在金钱和权力的滋养下,盛开的愈发灿烂。
然而吕西安却并没有完全沉醉于香风当中,他的心里滋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本能地怀疑,阿尔方斯所高踞的王座的根基正在开裂。为了维持住这虚假的繁荣,已经有上百亿的金钱被投入到了投机的烈火当中,这些燃料让火堆上泛起炫目的火光,让整个市场麻木不仁。然而真正的财源枯竭已经出现了,法兰西银行已经用过了它所能够使用的大多数刺激手段,伊伦伯格父子手里的牌已经不多了,这个国家的中央银行的银根已告枯竭,如果再这样疯狂地印刷钞票,势必导致法郎的信誉一落千丈。
金融国王的大厦高耸入云,然而支撑着这座大厦的地基,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变得更加松软,若是这座大厦最终崩塌,那么他吕西安将被置于何地?他能否不被掩埋在废墟当中?他能否全身而退——甚至从中取得利益?当他在深夜躺在阿尔方斯身边时,他考虑的就是这些问题,而这些问题令他辗转难眠。
正是在这样的气氛当中,巴黎迎来了各个国家的官方代表团。英国,奥匈帝国和德国都派出了皇室成员领衔的代表团,从新大陆到东方,每一个国家都派出了代表,携带着他们国家的物产,前来向全世界展示。
五月二十九日,最受瞩目的俄国代表团终于抵达了,带领这个代表团的正是沙皇亚历山大三世本人——就如同二十二年前他的父亲亚历山大二世所做的那样。
近年来,法国和俄国的关系迅速升温,因此对于沙皇的到来,法国政府决心用最为热情的态度来让这位君主在一个共和国的首都感到宾至如归。因此,在五月二十九号的清晨,卡诺总统与蒂拉尔总理亲自前往巴黎北站,准备在站台上迎接沙皇。与这两位同行的,还有外交部长以及负责世博会筹备工作的吕西安。
站台上人声嘈杂,政治家们在讲话,军乐队正在给他们的乐器调音,而警戒线之后看热闹的普通民众则如同一群麻雀一般叽叽喳喳。到处都挂着两个国家的三色旗,横着的是俄国,竖着的则是法国。
“好几份报纸最近在谈内阁改组的事情。”当总统和外交部长和来宾们寒暄时,蒂拉尔总理故意放慢了脚步,凑到吕西安的身边,“真有意思,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要改组内阁呢。”
这是阿尔方斯所释放的信号,吕西安对此一清二楚,但他觉得此时装聋作哑是一个更明智的选项,“可能只是报界的猜测。”
“是吗?”总理冷哼了一声,“您是说这一切都和您的那位朋友无关?一切都不过是巧合?”
“您是总理,这该由您来判断。”吕西安耸了耸肩,“但您总不至于觉得自己能永远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吧?我是说,您当上总理已经三个月了,按照内阁的平均寿命来算,您的任期差不多已经过了一半——或许是时候应当作出一点改变了。”
“我知道我只是一个过渡的角色,但阿尔方斯·伊伦伯格也应当给我一点起码的尊重。”总理似乎很是不满,“至少在这届内阁垮台之前,我还不希望别人来告诉我应当在某个职位上任命谁。”
你已经这样做了,吕西安心想,这个文化部长的任命不就是阿尔方斯在爱丽舍宫的谈判当中决定的吗?他看着总理脸上的皱纹和眼下的青黑,突然有些可怜起这个人了——人人都知道他的内阁不过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就像是冬天孩子们随手堆的雪人,只要天气和暖就要融化,连一点水渍都不会留下。因此在这个内阁里,也没有人把这位名义上的领袖当作一回事,整个政府成为了一个松散的部落联合体,每个部长在各自部门的政策上都各行其是,甚至在每周一次的内阁会议上都不向蒂拉尔总理做任何汇报。
“我相信他并不是想要这么做。”吕西安向总理保证,虽然双方都知道这不是真的。
“如果他想要给您换一个职位的话,他可以直接和我说——或者您直接给我说。”总理又抱怨道,“我看如今他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整个国家的经济可都仰赖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