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319)
他走到窗前,用手擦了擦玻璃上的水雾,外面依旧一团漆黑,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甚至连月亮也躲进了乌云当中。他用力将窗户拉开,让冷风灌进屋里,试图给他那发烫的皮肤降降温。他的目光越过花园,看向外面的道路,路上没有一个人,一辆车,就连夜间时不时能够听到的那种车轮发出的低沉隆隆声也不复存在。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城市里闪烁着,可它们起到的唯一作用只是让这片黑暗显得更加令人生畏。他感到似乎某种不可捉摸的因素正潜藏在这片黑暗里,这座城市平日里花团锦簇,可如今看上去却杀机四伏。
吕西安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看着壁炉炉膛里那跳动的火苗,突然产生了一个古怪的念头——他想把这座房子付之一炬,或者更好,像尼禄一样点燃这座罪恶的城市,把这个冷漠虚伪的世界化为飞灰——那时候他倒想要看看阿尔方斯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天空逐渐变成一种肮脏的青灰色,钟表上的指针飞快地旋转着,吕西安按铃叫仆人送来早餐和梳洗用的水。他对着梳妆台上的镜子刮自己的胡茬,那张脸如同石膏一般苍白,两只眼睛下方的青黑比巴拿马运河丑闻的规模还要大。对了,还有那些文件,他想,若是我死了,那些文件的存在就再无人知晓了。不过转念一想,若是他死了的话,这还有什么关系呢?
仆人给他端来早餐盘,虽然他一点胃口也没有,但阿尔方斯昨晚特别叮嘱过,在决斗前一定要吃些东西,于是他只得尽力吃掉一点,虽然无论是什么食物,吃在他嘴里都是胆汁的味道。或许吃些东西真的有效果,若是子弹打穿了他的胃,他至少不需要担心流出来的胃酸把他的其他器官都烧个稀巴烂。
他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光是这个念头都叫他差点吐了出来,他感到自己的肠胃在抽搐,恐怕现在他的小肠已经因为恐惧而打成了一个蝴蝶结。上帝啊,他再次祈祷起来,求您给我勇气,让我别在决斗场上吐出来。
窗外传来马车驶进院子的声响,吕西安猛然一惊,他看向钟表,不经意间,时针已经走到了六点钟的位置。这想必是阿尔方斯和夏尔来了,要不了多久,他也要坐上这辆马车去决斗场——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坐马车了。他感到两条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上。
阿尔方斯和夏尔走进房间,他们穿着英国式的晨礼服,打着黑色的领带,这副穿着即便是去参加葬礼也不会显得失礼。阿尔方斯随意地和吕西安握了握手,而夏尔的动作就要庄重的多了。
“您都准备好了吗?”新闻记者严肃地问道。
“我想是的。”吕西安咕哝道,他朝仆人打了个手势,要厨房给两位客人送来早餐。
早餐时的气氛异常沉闷,阿尔方斯看上去一切如常,时不时地还会开几句玩笑,但另外两个人都没有回应他的兴致。夏尔和吕西安无精打采地吃着盘子里的东西,他们都没有什么食欲,同样也没有什么话想说。
早餐结束后,他们一起坐进了阿尔方斯的四轮马车,马车十分宽敞,足以挤进去六个人。用来决斗的手枪匣子就放在前排的座位上,吕西安看了那个装饰精美的红木匣子一眼,就立即挪开了目光。
他们在路上接了一位外科大夫,吕西安同样和对方握了握手,医生的手强健有力,这令他略微感到一丝欣慰,若是他中了枪,希望这位医生止血的时候手不会发抖。
马车穿过整个巴黎,当他们驶入万森树林时,太阳已经从天边冒了出来,在这个冬天的清晨,这颗明亮的恒星呈现出一种惨白的颜色,阳光照在人身上却毫无暖意。森林里的积雪还没有融化,连树枝上也挂着白色的残余,一派银装素裹之色。
车子在一片林中空地上停下,在空地的另一端,停着另外一辆马车,几个人站在车边抽着烟,他们用脚踩着地上的积雪,试图通过活动来让自己的身体暖和一点。吕西安并没有多么费力就辨认出了德·拉罗舍尔伯爵的身影,他并没有抽烟,而是安静地站在一棵树旁,他朝着吕西安的马车转过头来,吕西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猜想那张脸上的神色此刻一定比脚下的积雪还要冰冷些。
阿尔方斯和夏尔首先下了车,他们和迎上前来的两位伯爵的证人互相礼貌地鞠躬,握手,就像是多年未见的旧相识再次重逢了。他们将一根手杖插在地上,朝前走了些距离,又将另一根手杖插进积雪和泥土里。吕西安看到阿尔方斯从兜里掏出来一枚金币,他们掷硬币来选择用哪一方带来的武器。
当阿尔方斯回来时,他脸上的神情颇为满意,“您运气不错,决斗会用我们的枪。”
吕西安很想提出把武器换成剑,但他也很清楚,这时已经来不及了。他僵硬地点了点头,心情比阴沉的天气还要糟糕。
阿尔方斯将匣子从车上取了下来,他捧着那匣子的样子像是教堂里捧着圣体匣子的助祭。吕西安突然反应过来,这家伙是个犹太人,这令他有些想要发笑,可他又笑不出来。他感到自己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只能看着自己的躯体做出各种机械的动作,简直就像在梦游。
阿尔方斯和对方的证人一起打开了匣子上的封条,一人从里面拿出一把手枪,各自往里面装上弹药。做完这一切后,银行家转过身,朝夏尔点了点头,于是夏尔立即抓住吕西安的胳膊,将他带到其中一根手杖所在的位置。
阿尔方斯将手枪塞给吕西安,“等有人喊‘放’的时候,您就抬起胳膊开一枪,就像我们昨天练习的那样,明白了吗?”
吕西安动了动嘴唇,他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于是他只能张了张嘴,简直像是一只在鱼缸里吐泡泡的金鱼。
“很快就结束了。”阿尔方斯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过头大步离开了他。
吕西安微微苦笑了一下,的确,一切很快就都结束了,只是不知道会以一种怎样的方式结束?五分钟之后,他是坐着马车回家,还是躺在车上被人送回去?
德·拉罗舍尔伯爵此时也走到了另外一根手杖所在的位置,他终于看清了伯爵的面孔,并没有在上面找到愤怒或是仇恨的痕迹,他的脸上是一种庄重而忧郁的表情,如同那种宗教画作里即将受难的圣徒。他的目光与吕西安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但他并没有做出反应,而是平静地看着吕西安,从那一对心灵的窗户当中,看不到什么感情的波动。
“预备好了吗,先生们?”远处的一个声音喊道。
“准备好了。”吕西安说道。对面的伯爵没有说话,他沉默地点了点头。伯爵用右手握着手枪,手枪贴着他的裤管,吕西安突然想到,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到伯爵拿着武器。
“请听号令!”那人用足力气喊道,“一!二!三!放!”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胳膊像弹簧一样弹起来,他勉强用准星对准对面伯爵的身影,在他反应过来以前,自己的手指已经扣下了扳机。
转瞬之间,一切都静止了下来,他听到树冠在微风中颤动的声音,听到积雪融化产生的小溪传来的潺潺流水声,听到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声,可过了仿佛一个世纪的时间,他才听到手中传来的枪声,看到枪口冒出来的白烟。他看到对面德·拉罗舍尔伯爵的枪口指向天空,于是他连忙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身体,并没有看到红色,也没有感觉到疼痛——伯爵朝天开枪了。
吕西安欣喜地抬头看向伯爵,刚好看到对方倒在了雪地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像是有人冲着枕头打了一拳,他看到伯爵的证人大步跑了过来。
他感到自己被人抱住了,那是一种熟悉的感觉,是阿尔方斯——银行家正在他的身上摸来摸去,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口。
“您没有受伤吧?”阿尔方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焦虑。他为何会感到焦虑呢?吕西安想不明白,明明是他让我面对枪口的呀……
“我想没有。”他摇了摇头。
突然,像是一只冰手攥住了他的心脏,他浑身一软,那把手枪从他的手中落在地上。德·拉罗舍尔伯爵死了,一个声音在他的脑袋里尖叫着,被你亲手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