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309)
马车在大门前停了下来,阿尔方斯打开车窗,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来一个信封,递给了卫兵,过了几分钟,挡在马车前面的沙袋被挪开了,车夫轻轻挥了挥鞭子,马车驶入了总统府的庭院。
吕西安惊恐地看着窗外,阿尔方斯的手帕被他捏成了一团,紧紧地握在手里。
“我不能进去,”他绝望地想着,“我不能这样对待他。”他想象着德·拉罗舍尔伯爵在得知消息之后的痛苦表情,他不愿意给路易带来痛苦。“上帝啊,我怎能这样对他?”吕西安浑身的血液都冻成了冰块,“他真心爱着我……或许他不那么善于表达,可他却从未拒绝过我的任何要求,他甚至愿意为我暂时把那些道德抛诸脑后,而我却不愿意为他做任何的牺牲——难道我是个这样卑劣的人吗?”
阿尔方斯推开了车门,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又朝着吕西安伸出胳膊,“需要我扶您下车吗?”他的脸上又挂上了那种轻佻的表情。
吕西安咬着自己的下嘴唇,试图让它停止颤抖,他的舌尖尝到了鲜血的味道,但他却丝毫没有感到疼痛。他像是见到了美杜莎的脑袋,在原地变成了一尊僵硬的石像,他的良心不许他走进这座宫殿,可他的理智也不允许他掉头离开。
阿尔方斯终于等的不耐烦了,他一把抓住了吕西安的胳膊,把他从车里拖了出来。
“别再惺惺作态啦,我的朋友。”他凑到吕西安的耳边,冲着年轻人的耳垂用力吹了一口气,“如果您真的想要离开的话,那么您早就离开了。在我看来,您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但是又无法说服自己的良心,于是就摆出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子,就好像是被人逼迫了一样。我倒是不介意您这样做,如果这能让您好受点的话,但是我们的时间很紧,所以如果您想要哭的话,等我们办完了事情,您明天哭一天都没有关系,但请别在这里,别在这个时候。”
“好……好!”吕西安再次浑身颤抖起来,但这一次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他心里突然燃烧起来的怒火,那是他那被打碎的虚荣和骄傲的最后挣扎,“我今晚不会哭,我明天也不会哭,见您的鬼去吧!”他扬起下巴,脸上露出了社交界常见的那种客套的微笑,眼睛也眯了起来,这幅样子让他显得实在是傲慢之极,当他走进总统府的门厅时,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微笑着走上断头台的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
阿尔方斯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睛,“好极了。”他用一种故意拉长的音调说道。
他们在一楼的大厅里等候,金碧辉煌的屋顶上挂着光彩夺目的枝形吊灯,大厅里灯火辉煌,却寂静无声,如同一座庄严华丽的坟墓——它本该成为第三共和国的坟墓的!可如今,这里却变成了吕西安的骷髅地,他要用自己的背叛行为打造出一副十字架,再亲手把自己钉在上面。他永远不会释怀,他永远会因为这个可怕的晚上而感到痛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他咽气的那一天。
通向会议室的门终于被打开了,雪茄的烟气从里面飘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总统的秘书,吕西安曾经在招待会上见到过他跟在总统的身后。
“总统先生请两位进去。”他鞠躬说道。
第167章 犹大
当吕西安走进会议室时,那间大厅里弥漫着的呛人烟气让他差点咳嗽出声来。他看到在大厅的中央摆放着一张长长的会议桌,桌边坐着的总统,总理和其他内阁成员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根燃烧着的雪茄,或是一个冒着烟的烟斗。上等烟草燃烧产生的气体把屋子里弄的烟雾缭绕,简直如同来到了某个工业区似的。
萨迪·卡诺总统坐在长桌一头的主位上,他屁股下面坐着的那把椅子是整间会议室里唯一一张带有扶手的椅子。总统将雪茄从嘴边取下,吕西安注意到总统下巴上那整齐的长方形大胡子缺了一小块,他猜想或许是被雪茄烟头落下的火星烧掉了——卡诺总统面前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想来在这个难熬的晚上他只能靠着烟草来强打精神。
“请坐吧,伊伦伯格先生和巴罗瓦先生。”总统揉了揉疲惫的眼睛,他的嗓音因为抽了太多的烟而显得有些沙哑,他咳嗽了几下,指了指位于长桌尽头的两张椅子。
阿尔方斯给吕西安拉开了一张椅子,而后他自己坐在了另外一张椅子上。银行家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银质的雪茄盒,从里面抽出一根雪茄,好整以暇地点燃,再将火柴头随手一甩。火柴头落在他的脚下,在地毯上烧出一个黑色的小洞来。
吕西安坐在椅子上,环视着桌旁的这些大人物们。他看到总统脸上的表情既疲惫又阴冷,但勉强还能挤出一个惨淡的微笑;而总统身边的内阁总理,那位曾经和布朗热将军决斗过的夏尔·弗罗凯先生的自控力就远比不上卡诺总统了,总理的五官皱成一团,他看向吕西安的表情简直就像在盯着一只刚用钳子给他的鼻子来了一下的龙虾。至于其他的内阁成员都因为惊讶而张大了嘴巴,总统和总理显然没有把与阿尔方斯的秘密沟通与他们分享,因此这些人突然看到阿尔方斯和吕西安在今晚走进爱丽舍宫的会议室,这对他们的冲击力简直不亚于在香榭丽舍大街上见到两头活着的猛犸象在横穿马路。
“这两位先生为什么会在这里?”说话的是前任的内阁总理,本届内阁的外交部长勒内·戈布莱,他曾经在议会被吕西安公然羞辱过,因此双方一直都不怎么对付。
“我更好奇的是您怎么还有勇气留在这里?”阿尔方斯冲着外交部长的方向吐了一个烟圈,“我还以为您早已经逃出巴黎了……您知道,如果布朗热将军那些狂热的支持者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您还在的话,他们会把您淹死在花园的喷泉里的。”
总统清了清嗓子,“既然您和巴罗瓦先生来到了这里,那么我想布朗热将军今晚应当就不会来了。”
内阁成员们听到总统的话都睁大了眼睛,他们疑惑地看着总统,然而卡诺总统丝毫也没有解释的意思,他重新把雪茄放到嘴里,吸了一口烟,“我想你们二位今晚来到这里,是打算弃暗投明的?”
“我们是来探索双方有没有合作的空间。”阿尔方斯用圆滑的外交辞令说道,“在我看来,我们双方都需要对方的帮助,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做朋友呢?”
“这样说来,你们和布朗热将军的友谊就这样结束啦?”一个部长反问道。
“这就取决于我们今晚见面的结果了。”阿尔方斯转向总统,“我们的条件大体不变。”
“大体不变?”
“既然我们成了拯救共和国的英雄,那么政府也应该给我们发勋章褒奖一下。”阿尔方斯一本正经地说道。
总统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不少:“如果您想要的是勋章的话,那么一百枚我觉得都没什么问题……可是你们二位能够提供给我什么作为交换呢?”
“明天报纸头条的一篇文章,”阿尔方斯说道,“巴罗瓦先生会在这篇文章里指控布朗热将军勾结保王党,阴谋篡夺政权,在法兰西重新推行恐怖统治。而吕西安·巴罗瓦先生,作为一名民选的议员,要坚决地和这种丑恶的阴谋划清界限。”
会议室里的所有目光一下子都转移到了吕西安的身上,他有些不自在的在椅子上动了动,几秒钟之后,他呼出了一口气,认命地点了点头。事情进展到了这一步,按照那句古老的谚语——“跨过了卢比孔河”,无论是他还是阿尔方斯,都没有回头路了。
“巴罗瓦议员的确精神可嘉,”弗罗凯总理阴阳怪气地说道,“但您总不会认为这样的一篇文章就能够战胜枪炮吧?”他转向总统,摊开双手,“我们现在有太多的语言,有笔和印刷机,但就是没有枪炮!”
“那么我的这篇文章就会为你们——不,是为我们争取来枪炮。”吕西安开口说道,他的声音极为冷静,这令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你们没有得到军队的支持,但布朗热将军同样没有——或许军队比起你们更喜欢他,但仅凭这个并不足以确保军队站在他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