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208)
德·拉罗舍尔伯爵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我还是去吧,”吕西安说,“如果他问到什么不好回答的问题,我不回答就是了……再说,我也对这个人很好奇呢。”
“您去告诉他们,”吕西安朝那个仆人命令道,“我现在去换衣服,一刻钟之后过去。”
第118章 俾斯麦
吕西安踩着卧铺车厢的踏板,下到了马格德堡车站的月台上,天光黯淡,刺骨的寒风从车轮和顶棚的缝隙之间钻到站台上来,同时把车顶上的雪吹到站台上人肩膀上。
在对面的股道上,同样停着一列火车,踏板边上站着一个德国军官,他穿着漂亮的骑兵军官制服,一点火星从他嘴边的雪茄烟上落下来。
看到吕西安下车,他立即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大步走上前来。
“男爵先生?”他朝着吕西安敬了个礼,两个人互相握了握手,“宰相阁下在等您呢。”他的法语说的很准确,但总带着德国人的那种生硬味道,莱茵河与阿尔卑斯山将欧洲大陆分成截然不同的两部分,最明显的例证就是语言了,“请跟我来。”
他们一起登上了宰相的车厢,这车厢从外面看上去和普通的卧铺车厢并无区别,但内里显然经过改造,之前的卧铺被拆除了,靠近车门的地方被布置成了一间小小的会客室,摆放着沙发和茶几。
吕西安本以为他们会在这里等待宰相,但那个军官却带着他穿过了小客厅,走到客厅另一头的门前,敲了敲门,不等里面回复,他就打开了门,示意吕西安进去。
吕西安穿过房门,走进了一间小小的书房,在书房的一角,一个老人躺在躺椅上,厚厚的毛皮褥子包着他的脚,躺椅上放着一张小桌子,他一手拿着钢笔,另外一只手则翻动着桌子上的文件。
那老人抬起头,向吕西安露出那标志性的大脑门和胡子,无需介绍,吕西安认出了德国宰相的面容,这张脸他已经在报纸上见到过无数次了。
“男爵先生。”俾斯麦的声音因为疲惫而有些沙哑,吕西安怀疑他可能一夜都没有怎么睡过,“真抱歉这么早打扰您……但我恰好听说您乘坐的列车也在这里,我听说过您的名字,就忍不住想要亲眼见见您,我想您能够原谅一个老人的好奇心。”
“能见到您这样的传奇人物,对我而言也是一种荣幸。”吕西安在俾斯麦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有些怀疑,今早的这场见面,是否真的如俾斯麦所说,只是一场“偶遇”而已。
宰相阁下那对浑浊的眼睛在这过程中一直盯着吕西安,他似乎被逗乐了,“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但恕我直言,我还不至于为了您特意安排一场偶遇……我是在从巴登巴登的温泉疗养结束,恰好在回柏林的路上遇到了您,仅此而已。”
吕西安吓了一跳,随之而来的就是尴尬,“我并不是怀疑阁下什么……”
“您当然是在怀疑,”俾斯麦放下钢笔,举起右手,厌恶地看着自己手指头上沾上的墨水,用袖子口擦了擦,“如果您不怀疑那就太迟钝了,全欧洲都觉得我是个狡猾的恶棍,你们法国人尤其如此。”
他打了个响亮的哈欠,“我也听说过您的一些事,您父亲在1870年的战争当中捐躯了?他是死在色当吗?”
吕西安点了点头,“死在您最辉煌的那场胜利里。”他的父亲,连同无数的法国官兵,甚至连拿破仑三世皇帝一起,成为了面前这位伟人功业的垫脚石。
“辉煌?”俾斯麦冷哼了一声,“战场上哪有什么辉煌?只有恐怖和丑恶,我只记得太阳的刺眼光芒让我的皮肤发痛,火药的烟气混杂着血腥气,那气味让人作呕;还有人和牲畜的惨叫声,那声音从早到晚都不曾停歇,到最后听上去就像鬼魂的哀嚎。”
“您这样讲未免有些虚伪吧,”吕西安对俾斯麦的这一番话嗤之以鼻,“1870年的战争不就是您精心策划的吗?”
“当然,”俾斯麦毫不讳言,“我不喜欢战争,但战争是一种很有效的工具,我不会因为自己的好恶就放弃掉,有时候我们都不得不做自己不愿意的事情,这一点我觉得您是明白的。”
吕西安有些怀疑俾斯麦的话是否有什么深意,但宰相面对他的目光,脸上的表情毫无一丝改变,他也只能将自己的怀疑暂且搁下,“那么您现在又觉得有必要使用这个您不喜欢的工具啦?”
俾斯麦抖了抖他那征服者式样的胡子,“您和那位布朗热将军走的挺近的?也难怪,他如今就像是赛马场上最有希望夺标的马。”
“而人人都想要在这样一匹马上下赌注。”吕西安微微点头,“我知道您不喜欢他。”
俾斯麦的胡子又抖动了几下,突然他大笑起来,“不喜欢他?我怎么能不喜欢他?这位将军可是个天赐的礼物!您还记得去年春天的‘施内贝勒事件’吧?德意志帝国议会的那些议员,本来不愿意通过军队拨款,可爱的好将军在巴黎发表一番要复仇的演说,我再添油加醋一番,就把这些胆小如鼠的先生们吓住了——而且这一手百试百灵,那位将军爬得越高,对我来说就越有用。您说说,这样的一个好人,没有了他,我该拿什么来吓唬议员们呢?”
“您不也帮了他吗?”吕西安说道,“他也用您来吓唬法国人,您的每一次外交挑衅都给他增添人气,你们两位真称得上是一对好拍档。”
俾斯麦停下了笑,变得严肃起来,“现在,我想要再帮他一个大忙,您觉得怎么样?”
终于进入正题了,“我洗耳恭听。”吕西安挺直了后背。
“您刚才说布朗热将军用我来恐吓法国人,现在我要给他一些更吓人的东西。”俾斯麦狡黠地眨眨眼睛,“例如——战争的威胁。”
“您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制造一场外交危机:德意志帝国的外交部会发表公告,指责你们和俄国人的勾结破坏了欧洲的和平;接下来,德国陆军会在法国和德国的边境附近举行一次军事演习,以展示武力;如果这还没有激怒法国人的话,我可以考虑在阿尔萨斯和洛林禁止当地人在公众场合说法语。”
“阿尔萨斯和洛林的居民是说德语的。”
“那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其中的挑衅意味。”俾斯麦耸了耸肩,“你们法国人会像见到了红布的公牛一样发狂的。”
吕西安冷冷地看着俾斯麦,“这将是1870年以来最紧张的危机。”
俾斯麦点燃了一根雪茄,“只要布朗热将军利用好这场危机,他就能成为法国的统治者……当人们感觉到危险的时候,他们本能地就会向政治强人靠拢,就像是躲在母鸡羽翼下的一群小鸡仔。”
“您应当明白,布朗热将军是靠着宣传德国复仇的思潮才取得了今天的地位,”吕西安小心翼翼地选择自己的措辞,“当他在法国掌权以后,他别无选择,只能和贵国开战。”
“当然啦,”俾斯麦冷笑一声,“一个政客做反对派的时候自然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若是他执政了,就轮到他为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付出代价了。”
“您倒是也不介意打一仗,对不对?”吕西安低声说道,“您希望法国主动对德国宣战,就像是1870年那样,让法国承担战争爆发的责任,这样列强干涉的概率就小了很多。”1870年,俾斯麦用一份措辞生硬的“埃姆斯电报”羞辱了法国,让拿破仑三世迫于激愤的民意不得不对普鲁士诉诸战争,如今俾斯麦打算故技重施——没有第三国干涉,按照目前的实力对比,德国将再一次把法国军队碾碎,让法国在之后的十年都不再对德意志帝国构成威胁。
“或许,不,应当说很可能法国会战败,但战败对有的人来说并不是坏事,”俾斯麦抽了一口雪茄,“您想想梯也尔,1870年之前他是当局的眼中钉,如果没有战败让拿破仑三世垮台,他哪有机会做总统呢?战败将让法国陷入混乱,而混乱就是权力重新洗牌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