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世子经商致富后揣崽跑路了(66)
从当初只是兑换鉴伪的小钱铺,变成了存汇贷三项俱全的大钱庄。
而盛初本人,也从当初的学徒工、小鞋匠,摇身一变成了盛源银号的东家大老板,在京买房置地、娶妻生女。
彼时京中也有银号,但多是高门世家的营生。
相反,盛源银号面向平民百姓,老板又是闾左出身,生意做得迁就随和、只图薄利,存贷各项都更多替顾客着想。
因此,盛源银号在市井小民里风头极盛,又因信用好、讲义气而名声大噪,许多朝廷官员都知道了它,纷纷把自家银两存进盛源号。
“只可惜、常言道:月满则盈、水满则溢,物极必反、盛极终衰,就在盛源银号发展到最鼎盛时,那老板盛初,却在从西北返程途中遭遇了意外——”
茶博士又拍醒木停下,扇子轻摇,端起茶盏来喝。
围坐的茶客被他吊足胃口,纷纷端着自己的茶牒挨挤到竹席前,一边催着他快讲,一边掏出铜板、倒豆子般泼入铜水盂。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足一刻,茶博士才笑着重新开扇:
“想当初,在那西北黑水关外,有一鸣凉山,山势陡峻、奇峰耸立,马帮沙匪聚集,领头一人姓张名狂,因使一手好刀而得外号——狂刀。”
“其人黑面虬髯、颊上两道交错刀疤,生得牛眼马嘴、凶悍异常,来往行人客商无不闻风丧胆,但见张字大旗,皆尽四散逃窜——”
盛老板是今年春四月去的西北访友,结果一直到七月底,京中妻女都不见他回,写信去问,友人却说盛初就在他家待了三日。
盛家人这才慌了,忙派人沿途去寻,又请人两地报官。
没多久,就有一队从黑水关入的西域胡商南下,也给盛家人带回了盛老板的遗骸——他在鸣凉山遭遇马匪,三个月前就已客死他乡。
若非八月初,有场沙暴经过黑水关,那队胡商也发现不了被掩埋在重重黄沙中的盛初。
被发现时,他的头颅被砍下、身上更没一处好肉。跟着的两名随从、三个武师更是死状奇惨,遗骨都没法拼凑。
茶博士说到此处,忍不住太息掩面,作出哀哀之语:
“可怜盛老板一生为人仗义,到最后,却落得这般凄惨下场。当真是好人无好报,苍天不开眼。”
众茶客也是一片慨叹唏嘘,倒有几徒好事者,脸上一团下流笑、歪斜在座位上吐着瓜子壳:
“剩下他那年轻漂亮老婆,可怎么办唷?”
茶博士饮罢一盏,才轻咳一声继续:
“那盛夫人一介弱女子,既不识字又不懂经商。虽占了个银号老板娘的名,内里却对银号上的事一头雾水,只得一应托付给号上的总库司理。”
总库司理是钱业内的一种专称。
其下还有一副司理并正副司库两名,这四人主要负责钱庄银库的收纳与开拨。
与素日出现在钱庄、银号柜台后,给顾客登记、发派庄票的掌柜——或者江南有些地方成为“档手”——分属台前、号后两个隶属。
台前属于外柜,号后隶于内库,都单独对东家负责。
在盛源银号这儿,除了作为东家的盛初一家,就是这位总库司理的权力最大。
那位盛家娘子……
顾云秋想了想,好像在某回王妃的生辰宴上见过:
她年纪比盛初小五六岁,是个腼腆羞怯的小妇人。与那些商贾、世家大族的女子不同,在这种宴会上,她甚少主动与人结交攀谈。
盛初一离开,她就独自静坐桌旁。
能养成这般性子,大约也是盛初在外主持一切的缘故,有丈夫撑着,她自可安心在后宅里做她的无忧夫人。
如此一来,盛初死后,整个盛源银号,实际上是落到了那总库司理手中。
茶博士对这位总库司理的为人颇有微词,形容他长相时,也说他是个贼眉鼠眼的麻子。
“那麻子贪得无厌,接手银号后一改盛老板从前作风:对客人,是只巴结有钱有势的那些;对经营,是大胆放贷、只图重利。”
“只图重利?”坐前排一个八字胡的纶巾大叔嗤笑一声,“这不就是自掘坟墓。”
点心没明白,疑惑地直挠头。
顾云秋倒多看了那大叔一眼,对他的说法不能更赞同:
钱庄、银号,做的就是兑进换出、金银周转的生意。
说简单点儿,就是用钱生钱。
一般钱庄都会把顾客的存银拿出去放贷,以此流转取利。
因此,再大的银号都怕挤兑,若储户纷纷拿着庄票来讨钱,而放出去的款子又收不回来,钱庄也就只能清盘查封、关门歇业。
像盛源银号这位总库司理,只图高额利息,定会放出高于本钱许多的贷款,一旦被人操控闹起挤兑风潮,就注定只有倒闭歇业一道。
闻言,竹席上的茶博士只是淡淡一笑。
他啪啪开合折扇,又抚掌一拍,醒木重重落下:
“正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值此盛源银号危机关头,蛰伏在暗处的豺狼虎豹,便会伺机出手——”
原来盛源银号在京中强势这些年,惹得其他钱业同行嫉妒,都在暗中铆足了劲儿想打压它一回。
碰上盛源出了这等事,他们自然是喜不自胜,纷纷派人暗中收购盛源发出的庄票,然后再对外放出假消息——
说盛源银号的老板盛初,在送一批银子到西北时遭遇了马匪,人没了不说,还折损了钱庄里的大半银子。
而盛源银号之所以要秘密发丧,就是想隐瞒此事。
这消息半真半假,但盛初四月去西北、七月未归的事情京中人人皆知。
偏偏盛家因为盛老板死状凄惨而低调发丧,反让这流言有了几分可信之处。
“这世道,最难的就是自证清白,”茶博士惋惜一叹,“霎时间,这流言被传得纷纷扬扬,不明真相的百姓都上门提兑,‘四大元’也混在其中。”
“不出三日,挤兑风潮大起,无论盛源号如何解释,都是越描越黑——储户更认定他们心里有鬼,更急地涌向银号。”
那总库司理见势不对,竟趁夜逃了。
剩下盛家寡母孤女,苦撑两日后,银号就被清盘查封。
‘四大元’的领号正元银庄带头报官,更进一步逼得盛家母女不得不出售、转卖家中值钱的物件来填补亏空。
顾云秋听着,又远远看了一眼盛源银号的二层小楼:
——看这架势,只怕连铺子都守不住。
而茶博士讲了盛源银号这么多事,也算是终于摆完一局,他收扇一合醒木,又拆了三国人物两句定场诗,才在众人的掌声中结束。
顾云秋想了想,叫来茶伯,又给他两串赏钱,让他帮忙请茶博士过来。
等茶博士过来后,顾云秋才细问道:
“依你方才所言,那盛源银号如今是谁在主持?”
“回小姐话,是外柜的档手。”
“那盛家母女呢?”
“那娘俩啊?前日老板娘给铺子挂了售牌,让档手在外盯着。她自己在内领着女儿收拾东西,看起来是要离京、回娘家了。”
顾云秋哦了声,而后面色微变,“你刚才说,他家挂了售牌?”
这回,茶博士还没说话,就被凑过来的茶伯截去了话头:
“怎么,小姐你想买啊?”他连连摆手相劝,“您别看那小楼位置临街临水是不错,但总库司理潜逃时,可带走了银号一大本账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