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命 下(152)
如今说这话, 不过是为了驳洛金玉的话。
“若你要这样说, 我仍然可为你举例。”
洛金玉不慌不忙,道, “高宗时解海禁, 本朝与外贸易频繁, 其中丝绸、绣品与茶叶等物,乃是外域重金渴求之物,他们愿以黄金、宝石、厚铁、宝马等物高价换取。
而这些物品, 多是由女子制成。因利益丰厚,当时盛产这些东西之地, 遍地多有大作坊,尤其江浙沿海的一些县镇里,甚至人人家中母女、姐妹皆为女工,比父兄佃田所得更多。可自打出了女子接连遇害事后,女子们不敢出门。
许多作坊门庭有雀,产不出物来,做不成交易, 还要依照字据,向外商赔款,便由此关门大吉,一些作坊主更卷款逃走,将当时贸易搅和得一团乱。且,自海外贸易减少,声势渐微,海盗便趁虚而入,劫戮孤船。此事传出,海外越发谨慎商船。如此反复循环,终于,海盗成灾,高宗被迫闭关锁国。
无疾,你现在仍要说,那件事只有女子受害,因此无妨她们受害吗?”
沈无疾:“……”
“本来女子受害,便不该无妨她们受害,可若非得这么说,我便也可从男子利益上来与你分析。”洛金玉振振有辞,“再说,这世上有男有女,可无论男女,皆由母体女子所产。母体若低贱不要紧,那她所生婴童又怎会高贵要紧?或是我失礼,但我着实觉得,母体为人,生出的便是人,母体为狗,生出的便是狗。若有人自认为狗,我也无话可说,可既自认为人,若再轻蔑女子,那我就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了。”
沈无疾:“……”
他只能急忙解释,“咱家绝不是轻蔑女子的意思。”
洛金玉道:“待这些事了,我将来,还要上书举荐才德兼备之女子为官。”
“……”小祖宗嗳,咱家的活祖宗!您可歇着吧!这往后要捅的天,您竟还已经给提前规划好了?
洛金玉看他神色,问:“你觉得不妥?”
“怎么会不妥?做官,不就是有才有德就行吗,谁说非得男子?”沈无疾梗起脖子道,“咱家知道些个才女,也就可惜不是男儿身,那文采,别说去你们太学院,就是春闱应试,也绝不会差。”
沈无疾好一番表忠心——心中长叹不止,暗道,咱家与这么个呆子相好,倒是不止要对他表忠心,还得连带着对女子表忠心,可去哪儿说理啊——终于,洛金玉不说这事儿了。
话头收了回来,洛金玉问:“无疾,你记得,那场谋害女子的风波,后来是如何平息下来的吗?”
沈无疾沉默一阵,道:“后来,高宗德庄皇后想出妙法,叫官府再逮着了凶犯,先不叫百姓知道,将凶徒私下里杀了,曝尸街口,做出假象,四处说是被遭难的女子反杀。”
“消息传开后,大约尚有些心怀龌龊的畜生,却终于知道女子也不任由他们摆布,便也不敢再妄动了。而女子们也受此鼓舞,生出勇气,渐渐敢再踏出家门。此事才逐步平息下来。”洛金玉道。
沈无疾大约已经知道洛金玉要怎么说了。
果真如他所料,洛金玉问:“我问你,有错的是凶徒,为何要让女子们迁就凶徒来改头换面?而那样的‘迁就’‘躲避’,又有用吗?对于丧心病狂之徒,唯有叫他们知道女子有反抗之气力,他们方才会瞻前顾后、斟酌轻重。”
“可——”
“说到底,那些畜生无非是欺软怕硬,欺女子柔弱,便对女子下手,见女子刚硬起来,便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嗳,你——”
“如今,我便如那些女子,要杀我之贪官污吏,便有如那些凶徒。”洛金玉道,“他们无耻,我却要因此禁足怯懦,凡事唯唯诺诺,思考执理之前,还要先顾虑得不得罪他们,我岂不如直接叩倒在他们面前,称他们为主?”
“嗐——”
“我不仅是要叫凶徒知道,我是正,他们是邪,自古以来邪不压正,我绝不惧怕他们之威胁恐吓,我也是要叫如礼部那位同僚一般有良知,却心存怯懦恐惧的人们受到鼓舞。”
洛金玉道,“任何人都会死,这世上没有不死之人。人只要死得其所,死亡便不足为惧。圣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向来,深以为然。”
“他们可以杀我一人,可以杀一百人,杀一千人,他们也杀不死天地正气,烧不完史书,灭不了已经勃发之精神,燎原之星火。而我唯一要做的,便是不叛变于我辈。”
洛金玉道,“虽也非我本意,我亦不该以此自傲,可我究竟名声在外,有些清正之书生以我为榜样。我便如在战场上立孤石之巅,吹响号角,振奋三军之人,那么,便是敌人就在对面,已搭起弓|弩,正对我心胸,我也绝不能退半步。我之退步,便是全军溃败之征兆不详,是令士气衰竭之大罪。”
“……”
得,又打起仗来了。
沈无疾听他这一通长篇大论下来,饥肠辘辘,脑袋发昏,同时亦有觉震耳发聩,思前想后,长叹一声,正要开口说自己投降了,忽然听得这人先说了话。
“无疾,我此来,也有另一件事要与你商谈。”洛金玉的语气又温柔起来。
沈无疾道:“你说。”
洛金玉道:“我虽说得慷慨,可心中实则也有私情。我反复思忖一夜,唯恐将来我之事端,连累到你与先生、师哥、西风等人。”
沈无疾忽地一凛:“等等,你先等——”
洛金玉不等,继续说道:“我们,不妨和离。”
“……”
沈无疾怔怔地望他一阵,本还故作柔弱之态,这下子,从心底里冒出来的气力恼怒,直冲了脑门,不由得虚张声势地惶急叫道,“好啊你,说这一阵,在这儿等着咱家呢?!”
他着实惶急。
以洛金玉这呆子的心性,若叫他开口提和离,那必是深思熟虑了一番,下定了决心,方才说出来。
又想想这人平日里说一不二的决心,沈无疾哪能不惶急?
洛金玉认真地看他双眼,道:“你且听我说——”
“不听!胡言乱语,有什么好听的?”沈无疾急忙一把掀开被子,拉住他,生怕他原地就不见了似的,“好金玉,咱家这就吃饭。把饭拿来——”
说着,沈无疾等不及洛金玉去门口拿饭,自个儿腾的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地,鞋也顾不上穿,赶紧去窗前拿饭,端着碗,埋头就狼吞虎咽起来。
洛金玉见他这模样,不由长叹,又如何能不知他心境呢,只是……
“无疾,你且回来,将鞋袜穿上。”洛金玉担忧道,“别胡闹。老话说,寒从脚起。这屋子阴湿,别叫寒气侵了体。就是你习武之人,也禁不起这么造。”
此刻沈无疾哪儿敢不听他的话,赶紧抱着碗回来,坐回床上,继续吃饭。一边吃,还一边抬眼,眼巴巴地瞅着洛金玉,时不时因吃得太急而打嗝,模样可别提多可怜了。
“你不要这样。”洛金玉微微皱眉,不忍道,“你正经些,我与你好好说话。”
这话音还未落,沈无疾忽然流下泪来。他侧过头去,胡乱擦了擦眼泪,低着头继续吃饭,却味同嚼蜡一般。
洛金玉无法,只得去抢他手中的碗筷。
沈无疾也不挣扎,任由他抢走,坐在那儿,呆呆地望着他,只顾流泪。
“唉,你……”洛金玉将饭菜放好,回过头来,便见这人如此模样,无奈地摇头,“我——”
沈无疾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怕自个儿就要肝胆俱裂于目前,顿时火急火燎地下地穿鞋:“咱家这就去面圣,把胡文通叫回来。咱家亲自去巡盐,把那些个宵小混帐的坏账都一笔笔揪出来……”
“无疾!”洛金玉拉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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