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命 下(124)
本朝内阁堪称是个金饭碗, 一旦进去,只要不犯错,就能干到自己不想干了递辞呈, 或是老死在里面。
有些人排资历进去后,就从此懈怠, 拿着内阁的丰厚津贴当一株墙头草,快活自在,也没人管他。
因为,既有不想管事的,便也有恨不得什么事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便巴不得内阁里除了自己,都是不做事的, 少来争自己的权。
自然,沈无疾知道,洛金玉必然不是那混金饭碗吃饭的人,他是要做实事的,是要做大事的。
正因如此,沈无疾绞尽脑汁的把他尽早往内阁送。
那五个位置,占一个是一个,就能在很多事儿上起很大的作用。
“内阁算不上难进,”洛金玉语气平淡道,“从古至今,首辅阁员无数,可能称圣贤者,不过数十,比首辅阁员要少上不少。”
沈无疾:“……”
也只有洛金玉能如此坦然自信地说出听起来如此狂妄自大的话了。
不论别朝,仅论本朝。在本朝,内阁乃天下文臣之首,但凡有那么丁点抱负出息的,谁人做官,不想入阁以彪炳千秋呢?可谁也不会敢说“内阁算不上难进”。更不会拿圣贤与阁员相比,暗示自个儿要做圣贤,瞧不上这区区阁员的位子。
这些话若说出来,可叫别人埋汰这人“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更要暗笑他“不自量力,叫人笑掉大牙”。
洛金玉问:“你会否觉得我不自量力?”
“不会。”沈无疾笑道,“早就看出来了。”
旁人要那么说,要么是傻,要么是狂妄,要么是装疯卖傻,唯独洛金玉说那话,是实实在在的真心话。
“但是,咱家觉得,其实圣贤并不难做,又不需要登天会法术,只是寻常的俗人权衡利弊,觉得不如趁今生多享受,因此不做,就显得好像这很难。”
沈无疾淡淡笑道,“说句话或许叫你生气,其实就圣贤而言,咱家倒不觉得从古至今只数十。不说远了,说咱家自个儿认识的,当年咱家去河南赈灾,知道了一位无名道长,他其貌不扬的样子,衣服灰扑扑的,两只脚穿破烂草鞋,若不说,咱家还以为他是个佃户,哪儿见半点所谓仙风道骨?听当地人说,他本在当地的老林子里修道,听得外面有灾,便出来‘悬壶济世’了。你也必然知道,灾荒往往不止这一场灾难,饿殍遍野,就伴随着瘟疫。”
沈无疾说到此处,见洛金玉眼神示意,低头看了看脚盆,这才意识到水已凉了。
他笑了笑,将脚拿出来,接过布巾擦干,看向洛金玉,接着说道:“那无名道长下山,便是料想会有瘟疫。若换了别人,怕越发躲在自己清幽安全的深林里了,他却逆道而行,平时好端端的时候不出来,这时候反而出来,教灾民们识百草,教他们立棚帐治瘟疫。咱家在旁看着,猜想若没有他,恐怕那场灾荒前后死的人又要多成千上百个。后来灾荒过去了,咱家便提了一嘴,叫当地官府也给人家个答谢。可那道人却已回他深林里了。官府叫人去深林里找他,咱家好奇,也跟去了。本以为凭他作风,要和话本子里的那些个神仙道人们似的飘渺潇洒,谁知道,嗬,那住的地方,比咱们家如今的地儿可破落多了!”
洛金玉:“……”
说道人就说道人,怎么还拉扯上咱们家的房子了?!这房子又不破落,风吹不到雨淋不到,还带院子,独门独院呢。
以前还好,如今洛金玉不同往日,听得这话,犹豫一下,暗暗地伸手过去,轻轻地揪了沈无疾的肉一把。
但他也不敢真揪,怕沈无疾痛,更像是轻轻刮了一下,跟给人挠痒痒儿似的,更像是和人撒娇。
沈无疾顿时心神荡漾,含着笑瞥他一眼,将人一把拉过来亲热坐着,低头亲了亲那不光会拿笔杆子,如今竟还学会揪人了的手,继续道:“那道人不要钱不要粮不要物,也不要官府送他外面一间道观,说他在那破屋子里修行挺好的。咱家问他,是怎么修行的,他倒也和蔼,不嫌弃咱家……就说每日种种地,吃了饭,喝了水,冥坐诵经,看书逗狗……倒是自在。咱家见如此,也不逼着他受赏,就走了。”
沈无疾看着洛金玉若有所思的样子,问,“你说,这人算不算圣贤?”
“以你所说来看,至少在我心中,他是算的。”洛金玉又沉思片刻,叹息道,“如此看来,倒是我拘泥僵固了。你是对的。”
沈无疾却又道:“可在咱家看来,他虽道德修持值得称赞,可还是落了下乘。”
洛金玉看着他。
“本是人各有志,咱家与他非亲非故,便不好说他,”沈无疾道,“咱家觉得,他之‘大爱’,其实又只是‘小爱’。他有些本事,就不该独善其身,而该兼济天下。若他出了深林,受了官府所赠道观,也不叫他因此收敛钱财,他就在道观里教化民众,教那些看不起大夫的人采些草药治小病小痛的,岂不是更大功德?”
洛金玉听得此言,已知沈无疾要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沈无疾接着道:“正如在你此事上,是一样的,金玉。”
洛金玉一时没有说话。
“咱家知你不是贪慕权势之人……”沈无疾哼道,“索性你先应了,玩儿他一把大的。你先入了阁,再继续查他喻家就是,难不成他还敢跟人说你不讲信用?哼,对付这种人,讲什么诚信呀,玩儿死他。那时候,又总不能把你从内阁再揪出来。气死他们。”
洛金玉拒绝道:“我不愿如此。”
“哎呀,我知道你性情高洁,可这又不是让你干坏事儿,这可与贪墨不同。”
沈无疾苦口婆心地道,“很多事,自然你不入阁也依旧能做,可你只有入了阁,才更方便做。就像那位道人一样。金玉,咱家知道你不贪恋权力地位,可有些事,你就得有权力地位才能做。你想想,若包青天他不是龙图阁大学士,他就是个小小县令,他斩得了个屁!还斩陈世美驸马爷呢?他能不能把村口那□□寡妇的杀猪佬斩了都不知道!”
洛金玉:“……”
沈无疾说话说急了,总是有些糙。
可又总是,话糙理不糙。
“所以说啊,你若在这事儿上死不答应,反而是落了迂腐下乘。虽然咱家不想这么说你,可怎么看,你也是求名声走火入魔了,宁可要你自个儿心中过得去,也不要多些为天下百姓做事的好机会。”
沈无疾轻轻哼道,“总之喻怀良都中风了,如今是一定要滚蛋的,你若不顶上去,内阁固定人数,退了他,总要再进个,那喻系赶紧的就顶喻长梁之流去了,你乐意见到如此场景?咱家可跟你说,那喻长梁啊,比喻怀良无耻多了。喻怀良至少面上人模狗样的……那喻长梁就他大爷的一条狗,没人样儿!说白了,你如今其实没得退路,不信你自己仔细想想。自然,若你非也不在乎百姓他们,那咱家也不劝你了,你高兴就好。”
……
如今立在朝堂之上,洛金玉细细回想着沈无疾的每一句话。
洛金玉知道,沈无疾那么说,是在激将自己。
可洛金玉仍然是被他激到了。
正当此时,洛金玉听得皇上叫自己:“子石啊。”
他收回神思,端庄慢步地走出朝臣之列,躬身行礼:“臣在。”
“你都听见了?”皇上问。
“臣听见了。”洛金玉回答。
“那你怎么说?”皇上又问。
洛金玉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皇帝有些着急,但并不催他,面上仍是稳坐泰山的样子。
文武百官们倒是因这阵沉默而在心中又诸多猜测。
“臣……”洛金玉终于开口,他垂眸低声,正要回答,忽然脑海里又浮现出了一幕幕。
“我儿这字写得好,”母亲赞赏道,“娘看着就高兴。”
那时候洛金玉还很小,大概是四五岁。他仰着头看自己的母亲,关切又不解地问:“娘,您高兴,为何却看起来像伤心?我……我的字没写好吗?我再去练,您不要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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