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读不回(6)
宁知然无法,只能接过道谢,有些沮丧。
他对惯例的依赖要比一般人更深些。例如每年一月,他总会回不过神来、不小心把年份写成前一年,别人也会犯这样的错,但顶多一两次,宁知然则可能要到一月下旬才能彻底适应。
这个毛病在对细节要求极高的工作和专业训练下,几乎不会犯,但在生活中就很难面面兼顾到了。
其实附近有不少私人会所或者酒庄,基本每家他和顾承锐都至少有一个是会员,真想喝点什么,没有喝不到的。
可偏偏这只是一家地理位置很好的、对所有人都开放的普通餐厅,没有什么vip也没有什么特权,满座了就是满座,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插队。
宁知然看了看顾承锐,有点过意不去。他一向不喜欢计划被打乱时的失序感和不确定性,如果说对“顾承锐因为这个错误的年份而怀疑他穿越”的担心是0.1%,那么对“请客做东的自己犯迷糊把约会搞砸了”的懊恼,就是99.9%。
但是顾承锐却似乎完全没察觉——既没察觉他的歉意,也没察觉他的懊丧。
突发状况没对他造成任何影响,顾承锐只是用极平常的语气说:“换一家店?还是到江边坐一会儿,晚些再来?或者我们直接回家,你想吃什么,叫人上门来做。”
宁知然有些惊讶,指指对岸:“你今晚不过去住了?”
在被父母接去深圳念中学之前,顾承锐一直都跟阿嬷生活在鼓浪屿,对小岛感情很深。
“当然,”顾承锐的语气就像他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我在这边又不是没家。”
其实已经离家很近了,可是宁知然想到,回去后等待他的就是各据一室、埋头干活、互不打扰,便有点抗拒,像小时候放学磨蹭着不想回家一样。
“你饿吗?”
顾承锐摇头,随即又补充:“但陪你吃没问题,看你。”
“没事,我们也不用非要吃饭,我下午垫了点零食。酒呢?你想喝龙舌兰还是干红?”
顾承锐:“看你,但别喝洋的吧,你又没吃多少。”
“你要想去海边兜风的话,咱们可以开远点,去黄厝?”
顾承锐:“看你。”
“不用总看我啊,我们一起出来……”
顾承锐叹了口气。
不算打断,但宁知然立刻噤了声。
顾承锐没有掩饰这番对话带给他的“疲”,轻道:“我说‘看你’,就是字面意思的让你决定,今天是你约我说想要出来的,那么当然是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你想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他侧过脸,望向江上游轮的灯火:“把你自己当成中心,很简单的逻辑。”
宁知然张张口,想告诉他:如果你真的想完全迁就我的话,一开始就不会说你不饿了。
他沉默,半晌说:“知道了。”
顾承锐转回视线,那若有若无的不耐烦已经消失了。他心平气和地问:“所以,你想去哪里?想吃什么?”
宁知然这次带着点赌气般的笃定:“我想吃学校旁边的东北麻辣拌,海韵楼下那家。”
顾承锐一怔:“还开着吗?”
宁知然脱口而出:“当然,我上个月才刚去吃了。”
说完他就心虚了,他所谓的“上个月”可是四年前的上个月,万一那家店现在已经倒闭了,又让顾承锐白跑今晚第二趟怎么办?
但顾承锐已经迈步走向车门:“走吧,正好那附近你爱吃的也多。”
像大学时一样即兴跑出来吃路边摊——常发生在做完爱之后——宁知然本以为他这辈子不会再有这种体验。他工作后就很少路过学校,哪怕物理距离并不算远,但心理上,其实随着分手、告别与毕业,多少也有些隔膜了。
麻辣拌紧挨着海韵学生公寓,即便过了饭点,客还是不少。
他们两人的组合有点奇怪,在逼仄的店面里引起了短暂的侧目:顾承锐穿得年轻、气质年轻、脸也年轻,宁知然又是西服、又是领带、又是皮鞋,看上去好像斯文败类包养了阳光开朗大男孩,但哪个金主这么抠门带着情人出来吃麻辣拌?
反倒是老板笑脸招呼:“来啦。”
宁知然一顿,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他清楚记得,读书时老板和他们两个常客很熟络,毕业后宁知然独自来,老板还问他“你朋友呢”。顾承锐那两年不常在厦门,应该是没有一个人来过的。
那老板为什么会对他俩一起露面表现得毫不惊讶?
宁知然看着玻璃上反射出自己的脸——既然四年前的自己会一时兴起说想吃这家,那四年后的、婚姻稳定的这一个自己,想来也该会常常拉上顾承锐来照顾生意。
那顾承锐为什么会不知道这家店还开不开?
宁知然心中陡然涌上一个惊悚的猜测,荒谬到他几乎立刻甩甩头,把它赶走。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顾承锐,却发现对方正盯着空无一物的桌角,不知在想什么。
“锐,”宁知然出了一身冷汗,推推离柜台更近的他,“热,拿两瓶汽水吧。”
顾承锐回神,应下,起身去点单。
宁知然强迫自己按下疑惑。也许,顾承锐那句问话的意思是“这个时间还营业吗”,而不是“这家店还没有倒闭吗”。
他把自己的脑袋送到吊扇底下,企图降降温,心里默念顾承锐是95年底的生日,射手座,今年二十九,就算穿得再嫩,也不是那个在台风天顶着暴雨开半小时车去接他的、二十岁的顾承锐。
因为这段插曲,宁知然有些沉默,顾承锐便也没有主动开口,两人埋头吃饭,偶尔“叮”地碰一下杯,碰得宁知然又想笑,他们没什么可衷心庆祝的,也没在追忆似水年华,那碰杯只像是人到了某个岁数就忽然无师自通的一种社交礼仪,只有合格的“成年人”,才能完美掌控碰杯的时机与氛围,水到渠成“走一个”,做作的默契与沧桑尽在不言中。
饭后,顾承锐开了几分钟,把车停到白城沙滩旁边,问:“走两步?”
宁知然刚才提议去的黄厝沙滩,要比靠近学校的白城沙滩更大,更空旷,人也少。但他记起大四常和顾承锐来看日出,又想吹吹风,便答应了。
沙滩上有很多小情侣卿卿我我,宁知然眼睛没处放,只好欲盖弥彰地埋头盯着鞋尖,像当年直愣愣穿过宿舍楼下如胶似漆的鸳鸯们时一样难为情。
顾承锐却忽然说:“今天填错日期,又忘摘眼镜,是不是因为太累了?”
宁知然恍惚了一下,想起中午Jaye说过的话:“……也许吧。”
“最近是有什么大案子?”
顾承锐学的是工科,宁知然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就含糊道:“差不多。”
答完又有点后悔,任谁听完他这两句“三字经”,也会丧失和他继续交谈下去的欲望了吧。
但顾承锐好像并不介意,是真的把这当成有实际含义的回答,而非宁知然在敷衍。
过一会儿,他又开口:“我在想,要是我考虑在鼓浪屿久住一阵子,多陪陪阿嬷,你这边会不会需要我照顾?”
海声一下淹进耳廓里。宁知然脚步慢下来,他没太明白顾承锐的意思。
什么叫“久住”?
完全把工作室的任务搬回家做?
比过去两星期更久地住在对岸不回来,即使往返这么方便?
回到一座他称之为“家”的房子,却离开另一座他也称之为“家”的房子?
或者换句话说——和宁知然分居?
顾承锐在前方停下来,静静地看着他,等待回答。在沙滩的尽头,有礁石延伸到海里,石上沉积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贝壳尸首,潮汐退去,它们因不合时宜而被遗忘在原地,海水是轻盈流动的墓。
良久,宁知然小声道:“不会的,你去吧。”
回家是九点过半,与宁知然平常下班的时间也差不多。他把那块被晾了一晚上的榴莲千层放进冰箱,自己买的、还没吃完的那个则藏进纸盒里,然后放了一池水,泡澡,在浴缸里回邮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