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官家/福宁殿(下)(8)
此时的赵琮并不知晓,仅仅一日,他们俩的死局真的开了个活口。
只是这个活口,不是赵世碂等待多日等来的,也不是他赵琮费尽心思得来的。
这是个令所有人都未想到的活口。
很久之后,赵琮也不知,那一日的那些事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如果没有那一日,他们俩是否真的能做一辈子的叔侄?如果没有那一日,往后的日子,尽管无有心意相通,尽管含有欺骗与隐瞒,却到底能相伴一生。
无知,却也快乐。
可覆水终难收,经年也难忘。
赵琮住到公主府别院的翌日,洛阳当地的官员与有头有脸的人家皆来拜见,赵琮一一见了,又与赵洛说了半日的政事。赵洛说起州学、县学的事儿来就停不下口,赵琮就喜欢他这点,被他说得也很有兴趣。
赵洛立即又道:“陛下,近日城中花开,下官思虑一回,学生们只读书却也是无用的,总要通些风雅。只是学堂内,贫穷人家占多数,往日也无机会。这回,下官做主,便以‘牡丹’为题,学生们作些字画,题些诗词,作些曲也成。”
赵琮点头:“这想法有趣味。”
赵洛乐滋滋地笑着说:“上个月,下官便与诸位大人议好此事,连地方都挑好了。”
“是何地方?”
“是洛阳城内江家在邙山旁的园子!上月定下日子后,寻地方时,他们家听闻,主动要供园子给咱们用。陛下,这江家可是好人家,家中虽有族学,却又时常为学堂里的孩子置些笔墨纸砚。”赵洛说完,又道,“这回的事儿,本不算比拼,也是江家提出,届时由专人选最好的三人出来,也由他家出资,一人送一套文房四宝,不贵重,就算给个彩头。学生们听闻此事后,倒是又有更多干劲。”
赵琮这么一听,愈发觉得江家有意思,他问:“此事,朕怎的从不知晓?”
赵洛不好意思地笑:“江家为人谦和,从不要虚名,总要下官莫与人言道。只是这回……”
只是这回,他在这儿,也定要去亲自看一眼,到时候瞒不过去,赵洛才告诉他。
“这样好的人家,你该早些告予朕知道。”
“是下官有罪。”
“罪哪里是那么容易就得的?”赵琮笑,“你去吧,届时,朕与你们同去。”
“是!”
这边就定下了行程,赵琮也暗自笑,没料到还真要去江家园子。
晚间用膳时,他将此事告诉赵宗宁等人。
赵宗宁听罢,高兴道:“哥哥,我原也要去他家园子玩的!据闻他家园子造得格外精致。”她又道,“哥哥,你觉得江言欢此人如何?”
在场都是她的亲人,她又是个放肆的性子,因而说得格外直接。
赵琮抬头看她,见她笑眯眯的模样,不禁也笑:“宝宁公主是瞧上江家大郎了?”
“他长得好,家世好,又不做官,即便做驸马,也不愁坏了人家前程,多合适做我的驸马呀?”
她这话一出,赵叔安掩嘴直笑,赵世碂也挑眉看她。
赵琮更是笑得放下筷子:“哪有你这样坦荡的?”
唯有钱月默低头喝着碗中汤。
倒也没人在意到她,赵宗宁继续笑:“坦荡不好?哥哥,你明日再去多看他几眼,若是觉得不错,就给我赐婚吧!”
赵叔安伸手刮她的脸,轻声道:“羞羞。”
赵宗宁攥住她的手:“是是是,我羞,乐安县主日后一定不羞的!”她回手也去刮赵叔安的脸,两人笑闹成一团。赵琮好笑地看着,也不拦她们。又不是宫里,在外头不必太拘束。
用完膳,他与赵世碂一同回院子时,他还感慨:“宁宁似乎真的喜爱江言欢。”
“她哪里是喜爱。”
“嗯?”赵琮不解。
“陛下,公主性子再直率,也是女娘。哪个女娘提起心上人,是她那般模样?公主只不过瞧江言欢样样都合适才这般说罢了。”
“果真吗?”赵琮不懂女儿心思,他回身,“你如何得知?”
赵世碂暗想,上辈子,赵宗宁嫁了三位丈夫,长得都比江谦俊俏多了,一个接一个地死时,赵宗宁眼睛都未眨一下。人家小娘子,死了只猫儿狗儿的还要哭上一月。本质上,赵宗宁与他是同一种人,心冷且硬。他直到心中放上赵琮,才明白心悦一人到底是何滋味,又到底是何形态。
赵宗宁那样随便说句话便定下驸马来,怎会真心喜爱?
她这辈子的身份更高,资本更多,活得也更恣意,一个驸马她不喜爱,自能找更多的,讨好她的人多的是,她有何好担心?
但他也不好直接与赵琮说这些,他笑道:“陛下,你就想想染陶姐姐,她与萧棠。”
染陶虽是女官,但也是女子当中十分厉害、能干的人,别提她遇到萧棠了,她一听到萧棠的名字便……
赵琮点头,慢声到:“明日且先看看此人如何吧。”
待赵琮歇下后,赵世碂出来,打算去找赵宗宁再说一说她驸马的事。她是赵琮的妹妹,他也定要关心的。如果能够,他也愿赵宗宁这辈子能遇到一位心意相通之人。他挑了近道,却不料绕过一处偏僻地方时,他见到小径的花石上竟然坐着钱月默。
他停住脚步。
钱月默身后的飘书慌忙给他行礼。
他上前,问道:“娘子是在赏月?”
钱月默抬头看他,眼睛迷蒙。赵世碂不免愣住,钱月默饮酒了?!
飘书见被发现,立即跪下来,抖着声音吓道:“请小郎君帮我家娘子守住这件事儿,咱们娘子不是存心的,她不知那是果酒,只以为是果子露,便多饮了几杯,上头了,婢子陪娘子出来散一散!若被陛下知道娘子在这儿,在这儿……”
赵世碂才不会如此嘴碎,况且赵琮知道了更要过问,他才不给赵琮找事儿做,他更不会管钱月默饮的到底是果子露还是果酒,就算是醉倒了又关他甚个事?他只是沉声道:“天也已晚,扶她回去吧。”
“是!多谢小郎君!”
赵世碂抬脚要走,钱月默却叫住他:“小郎君——”
赵世碂顿住脚步,钱月默轻声问他:“小郎君,你是如何知晓心悦之情的?”
“娘子!”飘书吓坏了,只差去用手捂钱月默的嘴。
赵世碂看她一眼:“你下去。”
“小郎君——”
“下去!”赵世碂怕钱月默乱说话,说出赵琮来。飘书被他的气势惊到,从地上爬起来,退出二十尺之外。
赵世碂低头威胁:“你发什么疯,我管不着,也不会说给人听,但你要管住你自己的嘴!”
“小郎君是如何知晓的?”钱月默却执拗地问他这个问题。
赵世碂不喜她,冷笑道:“你是心悦谁?你可是宫妃,你是想死?”
钱月默却忽然轻声抽泣起来,赵世碂往后退一步,心道这位最为知礼的淑妃怎的好端端地便发起疯来!若是被赵琮知道钱月默哭的时候,他在场,可是要误会的。他又将飘书叫回来,怒道:“拿帕子堵了她的嘴!成何体统,哭哭啼啼,陛下若知道了,该如何?陛下最重规矩!”
飘书也跟着哭,还不敢哭出声,直点着头,用帕子堵了钱月默,将她强拽回去。
赵世碂松了口气,却还暗自想,都是些什么事儿!
隔日清晨,他们一同去锦园。赵世碂还看了钱月默一眼,见她如往常一般,这才放下心来。他倒不是担忧钱月默,只是钱月默是赵琮的妃子,若是生事儿,都在影响赵琮。
他们午时到得锦园,洛阳世家大多都在,见赵琮从马车上下来,纷纷跪下行礼。赵琮定睛一看,孙博勋与孙沣竟也在。孙博勋是常住洛阳的,赵宗宁与他先后来洛阳,这么大的动静,他不可能不知。只是孙博勋没脸去公主府的别院拜访,也知道他赵琮不会见他。
赵琮还当孙博勋真要退出这个世家圈,不料他们父子还是来了。
孙沣倒真的有些怕赵琮,老老实实地站在他父亲身后。
赵琮浅浅一笑,叫起后,便率先走进去。
孙博勋立即抬头,鹰样的眼神直射孙竹蕴。孙竹蕴面如沉水,跟在赵宗宁身后,只当没瞧见,一点儿眼神也未分去。孙博勋低头,待他们都走过后,他小声对孙沣道:“你今日便盯着孙竹蕴,与他坐得近些,定要寻得机会与他单独说话!”
“我知道。”孙沣不乐意道。
“今日到底能否成事,就看你了!”孙博勋怒斥。
孙沣急:“他这个大活人,我哪能跟住他。我看他做面首做得痛快极,面色红润,穿的衣裳料子比咱们还好呢!再说了,他到底有什么能耐,与他娘一样不知廉耻,我是他父亲,为何要去讨好他。”
孙博勋懒得与他解释,只道:“你按我说的去做便是!”
“是——”
江家特地选了块空地,上头置了二十几张长桌,桌椅之间还有牡丹花与其他盆栽,这是给学生们作诗作词等用的。空地前,更有舒适高椅与桌子,赵琮等人便坐在那儿。
赵洛笑着介绍道:“陛下,今日是头一天,学生们先写些诗词来。”
赵琮环顾一眼,很满意,笑道:“朕来晚了,这便开始罢!”
“是!”赵洛走到所有学子面前,说了规则,再勉励一番。学生们跪下高呼三声“万岁”,再向各位老师行礼,随后一一落座,开始比拼。
期间也无人说话,赵琮悠闲地看着桌椅之间的少年们。
有大有小,小的八九岁,大的十六七岁的也有,穿着一样颜色的衣衫,浑身都是朝气。他看到十六七岁的学生,不由便将之与赵世碂做对比。赵世碂比他们高,也比他们俊俏,作为家长,他自是得意。他不免往右去看赵世碂。
因有官员与世家陪同,也算是个正经事,赵世碂并未坐在他身旁,且离他有些许距离。
他往右看去,却发现,赵世碂竟然也在看他。
两人对视后,赵世碂对他绽开笑容。
赵琮没忍住,垂眸收回视线,嘴角也露出轻微笑意。
不管死局还是活局,见到他,还是忍不住便要笑。
赵琮心情更好,不时与近前官员说话。
赵世碂一直盯着赵琮,见他看了会儿,又去看下面比拼的学子。赵琮看一位学子,看的时间较长。赵世碂不满看去,倒也是个十六七岁的模样,长得也不错,细皮嫩肉,白生生的模样,他暗自“哼”了声。
直到赵琮已经收回视线,他还不满地盯着那人瞧。
赵宗宁坐在他身旁,正与江言欢说话,两人不时笑出声。他另一侧的钱月默倒是从头到尾地沉默,真跟她名字似的。赵世碂难免心中起了好奇心,钱月默是心中有了谁?她一副自己还模模糊糊不解的模样,竟来问他。决计不会是赵琮,否则飘书不会吓成那般。
她是宫妃,怎敢有这样的心思?他又幸灾乐祸地想,钱月默有这样的心思才好,甚个时候爆出来,便能立即处死,到时赵琮就再无宠妃。
赵世碂一时想得痛快,再回神,见江谦已经坐至赵琮身侧,笑着正交谈。他不太乐意,只好继续盯着场中那位十六七的学生看。那位学生似在思索,笔蘸墨,好半天也未落下一个字。
他不时皱眉,再低头用指尖去理笔尖。赵世碂看得无趣,正欲收回视线,却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赵世碂立即回头,只见无人注意之处,那位学生突然拽下了毛笔头。
那赫然是把细而锋利的尖刀!
刀光一闪,赵世碂脑中空白,什么也来不及思索,起身便连连踩着三四张桌子,往赵琮飞扑而去。那位学生却更快,他先一步到得赵琮跟前,太过突然,无一人反应过来,赵琮甚至还在侧身与江谦笑着说话。他举起手中制成毛笔形状的尖刀,就要往赵琮喉间刺去。
赵世碂急急扑来,撞开赵琮,从他身后抓住他握笔的手,他另一只手又从袖中抽出另一把制成笔状的尖刀,反手要往赵世碂豪无遮挡的腰腹刺去。赵琮被撞开身子,回头一看,眼中只剩那把刺向赵世碂的刀,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那把刀,去阻止那把刀,学生手一翻转,割破他的手掌,赵琮立刻满手的血。
赵世碂闻到血腥味,满心疼痛,心神松动,他低头看赵琮。趁此机会,学生举起那把尖刀,再度往赵琮刺去。赵世碂已来不及阻拦,直接扑覆到赵琮身上,将赵琮严严实实地遮住,几乎同时到达的尖刀,深深刺进赵世碂的后背。
看似几经变幻,实际仅仅一两息的功夫。方才三人交手之间,手快无比,竟无一人能够瞧仔细。
今日在场的人,进来时都是经过严格盘查的,尤其那些学生,无一错漏,因检查得当,侍卫们也都站得比较远。赵琮身边围绕着的均是官员与世家,都因赵世碂用力一撞,跟着陛下一同躺在地上,便是福禄也站在官员之外,此时纷纷醒过神来,福禄尖声厉叫“护驾”。
赵宗宁叠声叫着“哥哥”慌张跑来,只见满地都是血。
一身天青衣衫的赵世碂,背后的雨过天青早已被血色所染,他的后背上还扎着刀。赵琮依然被他严严实实地盖着,除了露出的一点红色衣角,谁也看不到,赵宗宁也看不到。
“哥哥……”赵宗宁有些怕了,一时慌得,只是胆怯地再叫一声。
同一时候,侍卫急速跑来,福禄伸手指那位还要再刺的学生:“逮住他!别让他死了!”
那位学生却突然朝不远处的孙家父子喊道:“伯爷!世子!小的没能替你们杀了皇帝!小的有罪!”他说罢,便伸手用刀往自己的心口刺去,侍卫及时赶到,将他踢翻在地并死死压住。他的刀掉落在地,他却狠下心来,直接将舌头咬断。
场下的学生们吓得抱成一团。谁也不敢说话。
方才寂静的官员们,急急爬起来,有急着叫御医的,也有回身去找大夫的,更有人怀疑地看向孙家父子。场中乱得很,福禄冒着眼泪跪在一旁,不敢将赵琮拖出来,更不敢将赵世碂移下来,他看不到陛下,只是低声哭道:“陛下,小郎君,御医即刻就到!”
孙沣也终于回过神来,他跳起来,不可置信地说:“不是我们啊!我什么也不知道!”他再看孙博勋,“父亲,咱们什么也不知道啊!”
孙博勋沉默,眉毛直抖。他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孙家要完了。
赵宗宁终于镇定下来,她回身狠瞪孙家父子一眼,高声道:“将园子封了,谁也不许出,更不许进!今日的消息就封死在这里!一个个地查!本公主倒要看,到底是谁敢刺杀陛下!”
“是!”侍卫们高声应下,转身就去办。
赵宗宁此话一出,在场众人再度寂静下来。
寂静中,众人心慌慌。
赵琮却觉得平静极了。
无论是方才福禄的声音,孙沣的声音,身边官员的声音,还是妹妹的声音,他皆未听到。
他只是睁着眼睛,躺在赵世碂身下,他的眼前是赵世碂的天青色衣衫。
他徒劳地望着赵世碂的衣衫,徒劳地望着面前好似依然恬淡的天青色。
赵世碂的手方才还拽着他的袖口,此时早已松开。
他知道,赵世碂已经昏了过去。
他闭眼,眼角到底流出几滴不知名液体。
除了与孙太后演戏,他从未真正流过眼泪。
而御医也终于赶来。
赵琮原本只打算来一日,连御医都未带,这会儿来的御医,是赵宗宁带来的,一直歇在前院。
他慌忙跑来,看到眼前场景,腿脚便一软,立刻朝赵宗宁道:“公主,需要有人将小郎君抬开。”
“快去!小心着,听大夫的话。”
侍卫们经御医指导,轻而又轻地将赵世碂从赵琮身上抬起。
赵宗宁终于见到赵琮。
赵琮面色平静。
赵宗宁却更怕,她轻声道:“哥哥。”
赵琮平躺着,没看赵世碂,而是与御医说话,声音平和:“带他去拔刀。”
“是!”
赵宗宁与福禄要上前扶赵琮,赵琮却自己撑着地面站了起来,用的还是被割破的那只手掌,他却似乎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疼痛。他起身后,再对御医道:“去吧。”
“是!”
御医与侍卫抬着赵世碂匆匆而去。
场中更为寂静。
赵琮回身看了眼地上舌头已断,满嘴鲜血的学生一眼,对赵宗宁道:“你的短刀给哥哥一用。”
赵宗宁懵懂递上。
赵琮手握短刀,走到近前,亲切地对侍卫道:“将他放到地上。”
侍卫们照做。
赵琮满脸平静,众人不禁懵,更是诧异,不知陛下要做什么。
正在此时,赵琮忽然蹲下身子,拿起那把短刀朝学生的右眼刺去。
“唔————”学生舌头已断,叫不出声来,疼得立刻蜷缩起身子。
赵琮不慌不忙地拔出刀子,血顷刻便冒了出来,沾染了他的衣衫。他依然平静,并对侍卫道:“将他摊开。”
侍卫们立即照做,分别踩住他的四肢,赵琮再朝他的左眼刺去。
“————”学生全身都在哆嗦、抽搐,身子变得扭曲。
赵琮拔出来,再刺他的手臂,他的手腕,他的手面,他的腰腹,他的大腿,他的小腿,他的脚面,避开了所有必死点。他到底是皇帝,虽不习武,倒也要学防身,他知道如何不将人杀死。
赵琮刺了他满身的血口。
福禄吓傻了,要上前扶他起来。
他却还是自己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对侍卫道:“抬他下去吧,血流多了会死,找大夫给他止血,给他包扎伤口,给他喂参汤,让他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