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 上(30)
从兵卒手中接过腰牌,孟清和跟在王听事身后走进大门,绕过影壁,穿过大堂和二堂,沿着铺设的石路走进三堂,左右排开七间厢房,屋脊用瓦兽,檐桷斗栱皆有青碧绘饰,精美中带着北地独有的粗犷。
大堂是给人看的,二堂是办公的,三堂自己住,只要不违制,略微修整一下未尝不可。
规矩是规矩,并不妨碍官员们让自己过得更舒服点。
朱高煦在开平卫期间,就下榻在指挥使司三堂东厢。
王听事带着孟清和走到东侧一间厢房门外,门外守卫个个身材高大,面容硬朗,衣着同边军明显不同。
一色裙袄,交角幞头,葵花束带,皂纹靴。挎一柄略窄的长刀,腰背挺直,看人的时候,眼睛都像是带着刀子。
在他们身上,依稀能看到半分沈副千户的影子。
孟清和确定,这应该是王府的护卫,和边军不是一个系统。
“孟总旗暂且等在这里,咱家先去通报。”
王听事弯腰进门,不一会,里面就传出了郡王召见的声音。
孟清和深吸一口气,整了整了衣冠,确定并无不妥,才迈步走进了室内。
室内光线明亮,桌椅摆设不见出奇。
上首坐着一个着大红窄袖长袍,腰系玉带的少年,王听事躬身站在少年身边。
不用细看,这位肯定是正主。
孟清和立刻跪拜,“卑下见过郡王!”
来时,王听事已教过他面见皇族的礼仪,不乐意,也只能弯下膝盖。
朱高煦略有些意外的看着孟清和,能够率领五十多个边军多次击退鞑子,牢牢守住瞭望墩台,他还以为会是个健壮的汉子。就算是读书人,至少也该是猿臂蜂腰,面上能过得去的。没想到会是这样。
不说风一吹就倒,看面相也不免怀疑,真到从军年龄了?
“起来吧。”
朱高煦的声音还带着变声期的沙哑,轮廓已初显刚毅。浓眉俊目,下巴方正,从他的长相来看,燕王应该也称得上英俊。
“孤听说过你。”朱高煦见孟清和神态中带着拘谨,站起身,背着手走到他跟前,“为了替父兄报仇,弃笔投军杀鞑子,还被宛平县令推举为孝友。”
“卑下不敢当!”
“孤很好奇。”朱高煦略低着头,“你真能杀得了鞑子?”
“回郡王,千真万确,卑下不敢谎冒战功。”
“也对。”朱高煦退后两步,“你可是在沈瑄手底下,真敢这么干,脑袋早没了。王府里那几个老匹夫说不可以貌取人,大概就是你这样的?”
孟清和点头,万分赞同。
沈副千户还是百户的时候,自己就差点因为这个原因脑袋搬家。
以貌取人,着实是不可取啊!
说话间,朱高煦回身从桌案上拿起几张图纸,是孟清和主持修建的地堡,以及改装后的独辕车和武刚车。
“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
“回郡王,正是。”
“哦,是从兵书上看来的?”朱高煦展开绘有地堡的图纸,“你读过武经总要的残卷?”
“卑下不才……”
“行了。孤最烦那些文绉绉的老匹夫,你敢这么说话,孤就下令打你军棍。”
孟清和:“……”他招谁惹谁了?!说话都有罪?!
“来,给孤仔细说说,这里,还有这里,孤都看不太明白。还有,孤总觉得,这地堡应该能建得更高些……”
高阳郡王翻脸的速度比翻书快,没等孟清和反省一下自己说话的方式到底哪里不对,朱高煦已经拉着他走到桌边,将图纸摊开在桌上,兴致勃勃的开始询问,“你还设置了拒马和陷坑?都给孤说说。”
朱高煦这厢问得起劲,孟清和额头冒汗,很想说一句,他很乐意解释,不过,能不能先放开他的手腕?明明年纪不大,力气怎么这么大?
孟清和试着挣了挣,朱高煦总算察觉到了,却没马上放开,而是干脆把孟清和的腕子提了起来,握了握,嗤了一声,“怎么这么细?像个小娘。”
孟清和咬牙,尽量告诉自己别生气。
在沈副千户跟前他敢据理力争,有千百种理由。在朱高煦面前,这么做等于找死。
沈副千户再摆出一张冷脸,至少还是讲理的。这位高阳郡王可就未必了。
就算朱高煦不动手,外边那些猛士也会替他动手。
这就是地位和权力。
孟清和不停运气,朱高煦似无所觉,室内伺候的王听事等人,眼珠子却已经快凸出来了。
郡王,这是怎么着了?
此时,回到千户所的沈瑄,已从书吏口中得知孟清和前来拜见,又被高阳郡王身边宦官带走的消息。
第27章 高阳郡王二
开平卫西城千户所
沈瑄负手立于大堂之内,看着墙上的猛虎下山图,眸光沉冷,若有所思。
一名书吏候在堂下,过了许久,才听沈瑄开口说道:“叫周荣来见我。”
“是。”
书吏刚退到门边,头顶又传来沈瑄的声音,“记住我等效忠的是谁,多余的事不要做。”
“是,谢副千户教诲。”
书吏心中忐忑,不敢抬头。
难道沈副千户已察觉自己暗中的动作?
应该是他想多了吧?
待到书吏离开,沈瑄静立片刻,转身离开了大堂。青色的袍服下摆在身后划过,行动之间,仿佛带着朔北的寒风。
开平卫指挥使司内,高阳郡王看着手中的几张图纸,双眼发亮。孟清和却是喉咙发干,嗓子冒烟。
从地堡到陷坑,从拒马到战车,高阳郡王似乎有问不完的问题,任何细节上的疏漏都能被他一一指出。
想要蒙混过关,根本不可能。
孟清和嘴里发苦,无论这位郡王将来会有怎样的悲催人生,现在他都是燕王的爱子,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的生死。
不能继续刷新好感度,一旦被划拉进他的阵营,未来注定悲剧。但也不能惹怒这位,否则现在就要悲剧。
头疼,非一般的头疼。
“郡王,卑下使用的战车和陷坑不过是小道。论真正的战场拼杀,还是排兵布阵和……”
“孤知道。”朱高煦打断了孟清和的话,“这些孤都学过,孤要问的就是你这些小道。”
“是,卑下知错。”
“现在给孤说一下这个火铳的用法。”
“郡王,这个卑下真的不知。”
“你不知道?”朱高煦挑高了眉毛,满脸的怀疑。
“回郡王,卑下真不知道。”孟清和眉头一下一下的跳,肩膀上的伤口也开始疼,“卑下只是个总旗,知道的只有从书上看到的,火铳火炮一类,卑下是当真不熟悉。”
孟清和打定主意,在火铳的这件事上打死也不松口。只要沈副千户不漏口风,没谁能硬把火铳的分段射击套在他头上。
越是和朱高煦接触,孟清和就越是谨慎。总觉得,这位高阳郡王同史书上记载的有很大不同。
“罢了。”高阳郡王摆摆手,貌似相信了孟清和的话,“那你来给孤说一说,若是让这个地堡加高,用到边墙之上,如何?”
“是。”
足足又过了半个时辰,高阳郡王才放孟清和离开。
躬身退出房门,孟清和的嗓子已经沙哑,肩膀和胳膊上的伤口撕拉拉的疼,紧绷的神经仍不敢放松。
一路走到卫指挥使司的大门,才敢略微松口气。精神一放松,身上的伤更疼了。
将腰牌递给兵卒查验,看着他们羡慕的眼神,孟清和就像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
总不能告诉他们,除非历史改变,否则朱高煦这棵大树只能远观,不能攀爬。就算被树枝勾到也会死得很惨。把他当靠山,相当于在阎王的生死簿上挂了号,只等着脑袋搬家的那天。
“孟总旗,飞黄腾达了,还要多提携一下自家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