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 上(146)
孟同知说过,问路总要有点表示。反正宝钞越来越不值钱,几张换不来半担粮食,送出去还能找上司报销,哨骑一点也不吝啬。
给了买路钱的燕军哨骑扬长而去,王教谕手持一张宝钞,迎风而立,满面愕然。
有县学生员看到这一幕,顿时传言四起,王教谕已经投燕,还收了钱!
“吾乃亲眼所见,绝不会错!”
“噫乎,教谕尚且如此,人心不古。”
“兄台何出此言?燕王在德州放粮,亦不曾滥杀,足见其仁慈。且有太祖高皇帝遗训,何能称其为反贼!”
“强词夺理!”
县学中很快吵成一团,王教谕回到县学,升明伦堂,本打算为学生讲授君臣之道再以死明志,结果下边的生员却吵成一团,吵到不可开交时,干脆挥起拳头,抄起长椅板凳互殴。王教谕喊了两嗓子,压根没人听他的。
真理不辩不明,架不打不行。
甭管三七二十一,先拍扁眼前这小子再说!
生员们混战不休,满地烟尘。
王教谕含泪凝望明伦二字,怅然不已。
如此情形,课还怎么讲,志还怎么明,柱子还怎么撞?
正悲愤不已,一方砚台突然从战团中飞出,携雷霆万钧之势,直击王教谕面门。
砰的一声,墨汁满脸,正中目标。
堂中顿时一静。
片刻之后,王教育口吐白沫玉山倾倒,生员们扔掉手中凶器,大声痛哭,“教谕!”
王省未能撞柱,却被一方砚台击倒,因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无心再走仕途,伤愈后归乡,以耕田教书为生,倒也为大明的基础教育事业做出了不少贡献。
闲暇时,王省习惯撰写手记,其中一篇着墨最多,题为“改变余人生的那一方砚台”。
历史上,王省本该以头撞柱壮烈殉国,阴差阳错之下,却因一张宝钞改变了命运。
作为事件的始作俑者,孟清和对此却毫无所知,甚至连王省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此刻,他已随燕王的靖难大军抵达济南城下,战争的号角,即将再次吹响。
第81章 打不下的济南一
建文二年五月庚辰,燕王率麾下二十万大军包围济南城。
李景隆身着铠甲,手按宝剑,站在城头之上。刚毅的面容,凛然不惧的气势,若非知道这位主帅的底细,又一路跟着他从德州跑到济南,城内的守军多会以为眼前这位定将誓死守卫城池,洗雪德州不战而逃的耻辱。
可惜,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总是苦涩的。
对李景隆而言,朱棣是个无比可怕的敌人,睡觉梦到都会吓醒。
五十万大军没了,六十万大军也败了。
北平,郑村坝,白沟河,想想都是眼泪。
和朱棣再打一场?李景隆真没那个勇气。手下十几万人都是败军,从河北跑出来,斗志全无,勉强出战不过是给燕军送箭靶子。
不抵抗,再跑一次?
虽然李景隆是个军事白痴,政治斗争经验却十分丰富。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有了德州的先例,再一箭不放丢掉济南,侥幸逃得一命,等待他的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下场。
随着德州的一系列举动,燕王慈爱的名声已经传开。相对的,作为朝廷大军主帅,李景隆成为了朱棣追求个人荣誉的垫脚石。
燕王身上的光环越闪亮,李景隆背负的骂名就越多,将帅印交给李景隆的建文帝也没法独善其身。
识人不清是客气的,昏君两个字已经不新鲜了。莫名其妙的挨骂,一向注重名声的建文帝会轻易放过李景隆?明显不可能。
看着城外的大军,李景隆的神情愈发严峻。
南京的皇帝正盯着他,朝中看他不顺眼的也不在少数,绝对不会放过任何拉他下马的机会。更重要的,济南城内的无数双眼睛也紧随他而动,人人都想知道,这个以表里不一和长跑闻名的主帅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李景隆一咬牙,“出城,迎敌!”
这个命令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恐怕城外的朱棣都没想到,李景隆会如此的“勇敢”。六十万都打不过他手下二十万,不过十余万残兵败将,胆敢硬撼二十万燕军?
脑袋没问题吧?
城内,南军将士被李景隆突然爆发的“悍勇”和“大无畏精神”弄懵了。
出城迎敌?开什么玩笑!
粮食军械都丢在了德州,到济南这些时日,靠山东参政铁铉运来的粮草才不至于饿死三军。
战败,对待遇的不满,对主帅的怨气纠集在一起,别说出城和燕军冲杀,只是守城,很多南军都是怨气冲天。
不能怪他们没有集体荣誉感,从燕王起兵靖难以来,大小战役无数,朝廷军队痛痛快快的胜过一场没有?
白沟河之战倒是有这个机会,怎奈有个无能却喜欢乱指挥的主帅,加上突如其来的大风,大好局面顷刻间土崩瓦解,笑到最后依旧的燕王。
和李景隆一样,南军将士提起朱棣,都会忍不住打个哆嗦。
北疆最彪悍的藩王,是能轻易战胜的吗?
很多南军在心中画出了一个问号,问题的答案更让他们悲观。
比起垂头丧气的士兵,也有少部分人对李景隆愿意出城迎敌感到庆幸。例如为大军督运粮草的山东参政铁铉和李景隆麾下的将领盛庸。
铁铉特地为李景隆准备了壮行酒,带着济南城的百姓为大军践行。
“总戎满饮此杯,得胜凯旋!”
李景隆接过酒杯,口中慷慨激昂壮怀激烈,心中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只有他自己清楚。
燕军哨骑回报,济南守军出城列阵,打出的是李景隆的帅旗。
孟清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实在是李景隆此举太出乎预料。
不跑,也不固城坚守,而是针锋相对的打一场。这是李景隆的选择?
“指挥,其中是否有诈?”
想起城中的铁铉,孟清和立刻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沈瑄摇摇头,不只朱棣鄙视李景隆,燕军将领就没有一个看得起他的。嘴上没说,表情中却明摆着,李九江没这个脑子。
“可是……”
“无碍。”沈瑄拉起马缰,“王爷已下令,正面冲阵。”
孟清和无语,在燕王和沈瑄的眼中,李景隆是无能到何种地步,连侧翼进攻都不用了,直接从正面冲。
燕军中响起了号角声,这是骑兵出战的讯号。
已同燕军交过手的南军顿时一阵混乱。
连战连败,惨烈的战场足以让他们牢牢记住朱棣麾下铁骑的恐怖。
杀人不眨眼的骑兵,凶狠的步卒,你死我活的拼杀,还要再来一次吗?
心中有了恐惧,动作变得迟缓,军阵未能及时列好,燕军骑兵已挥舞着长刀冲了上来。刀锋闪着寒光,马蹄如奔雷一般,成千上万的骑兵如奔腾的洪水,瞬间席卷而至。
恐惧,惊骇,愕然。
种种情绪在南军的心中沸腾,就是没有拼死一战的斗志和勇气。
瞬息之间,燕军骑兵冲入了战阵,沈瑄横托长刀,南军士兵的鲜血染红了马蹄踏过的每一寸土地。
孟清和紧跟在沈瑄身后,佥事可以压阵,同知必须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