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有匪(235)
“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玉牒收起时又往外瞥了一眼,却见一抹流光在天际一闪而过。
看起来有些像是火光,她疑惑地探出身子,想看个究竟,但云端只有一道微红的痕迹,看起来倒像是霞光似的。
也许是看错了吧,她心道,这时,背后忽有微风拂过,她面色一沉,捻了法器在手,才缓缓回过身。
这屋外设了牢固的结界,无她允许,便是小小一只飞虫都进不来,又怎会有什么掠起风来。
可当她看清面前景象,眼中顿时闪过不可置信的神色。
屋里已多了个人,那人盯着她道:“他们在哪里?”
“他们去了九嶷山,须弥之海……”慕云被慑住,想也不想就据实以告道,她话音刚落,那人就消失了。
在那人面前,她煞费苦心布下的结界形同虚设,阻不住对方片刻。
“你还是不愿吗?”
苍老的声音响起,长离缓缓睁开眼,抬头,看清吴回那面无表情的脸庞,眼底顿时闪过痛苦之色。
“为何要难过,你不需要那种情绪。”吴回好似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在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就一言点破她的心绪,“你身负天道玄机,为何也要拘泥于世俗。”
他像是在提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长离握紧手,很快又无力地松开,许久后,她才轻声道:“为什么……在我出生之前,你就在计划了吗?为什么?”嗓音中带着说不出的疲倦。
她能清晰察觉到自己的变化,虽然多日来她一直在抵抗,却阻止不了体内那股剑意,如今见到吴回,她甚至连愤怒的情绪都无法体会到了。
取而代之的是近乎麻木的感觉,无论是什么,都无法在她心底激起丝毫波澜,她只能强迫自己去问,去想,去寻求一个原因,这样才能尽可能维持意识,不至于迷失在虚无中。
“你想知道为什么?若这是你的执念,我可以一一告诉你。”吴回在她面前盘腿坐下,相距数丈,中间隔着重霄剑,与当初他传授剑道的情形有些相似,只是两人的心境,已与以往截然不同,“曾经我也坚信着那些自幼被灌输法则,天道为公,善恶有报,可后来我才发现,那些都是自欺欺人,景瑜是我途径天虞山时收养的孤儿,我觉他天资聪颖,便将他带回云浮山悉心栽培,望他能得我传承,他也的确不负我厚望,无论是悟性还是资质都不在我之下,甚至能超过我……”
可景瑜至元婴修为,身体忽地一日一日虚弱起来,吴回寻遍天下灵丹妙药,都无法令他有所起色,恰逢金甲妖兽作乱,他斩杀妖兽后私心取走了那枚内丹,给景瑜服下,望他能康复,可哪怕是凝聚了千年修为的内丹也毫无作用,景瑜还是死了,临终前将族中秘密告诉了吴回。
“经书上记载的都是天道救世,可他何其无辜,为何会落得这般下场。师叔安慰我说天意如此,可瑜儿死前心有不甘,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分明是痛苦的往事,吴回面色却很平静,即使提及自己心有不甘,神色也无丝毫变化,“恰好,我自那苍梧剑中得知了当年九嶷山的真相,便想既然天道不可违抗,令我知晓此事,就是要我顺势而为吧。”
在告知孤鸿尊者之前,他已见过一次那剑中残魂,那时,他听到的话比后来龙田鲤等人听到的详细许多,也清晰许多。
水镜真人的机缘,并非得道飞升,而是于那灵流中,受到共鸣,知晓了这一切发生的经过。
吴回忽地笑了笑,长离从没见他笑过,乍见那笑容,却只觉寒意彻骨。
“瑜儿至死都不知道,下界所谓的天道之盟,不过是与昊天定下的法则结契罢了,倘若三界重归为一,那这法便要归于虚无。”他轻描淡写道,“我密谋两千多年,若真正的天道不容我,自会阻止,可我虽遭遇不少波折,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长离皱了皱眉,艰难地动了一下手,却很快被强迫扯回原处。
吴回瞥了她一眼,道:“不要白费功夫了,只要你还在拒绝那力量,就无法脱离我的控制。”
长离一出生就被施以血咒,额心那点朱砂痣正是咒印,吴回将自己的精血融入其中。
那血咒法门极其古怪,是以龙田鲤才迟迟查不出原委,她以为是那绝情断欲的修炼之法导致,一度想暂且中断,吴回恐她察觉端倪,便不准她和木丹心再去天台峰看往长离。
当初竹茂林的结界被破,第三个媒介便是长离,只是谁都想不到那会是她。凭借那血咒,吴回可以入侵长离灵识,甚至渡以自身灵力,长离时常头痛,便是灵识遭入侵的缘故,无论她在何处,都会被他找到——钟明烛正是意识到了这点,才会不顾一切、宁愿被长离误解也要杀了吴回。
不过此法损耗也极大,非但日常需要极多精力维系,长离所受的伤,也会有一半反馈到吴回身上。
长离在黑水岭受三头蛟袭击后,吴回也负了重伤,得羽渊相助才逃过一劫,他原本早就可以突破至洞虚境界,以他的资质,再上一层也未尝无可能,止步于化神末期,便是为了能将那缕精血与长离的血脉融合。三百多年前,长离体内剑气爆发,他那缕精血被抹消了大半,但留存的那小部分却彻底被剑意容纳。
羽渊曾问他是否后悔。
他只道:“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何来后悔不后悔呢?
“为什么是我。”长离费力道,她看见重霄剑,又一次险些控制不住想要去握住那剑柄,“我到底是谁?”
吴回的目光落在重霄剑上,打量许久才看回长离,可只瞥了一眼,视线便像穿过她,投往了其他地方。
他在看着长离,可看的又不是她。
许久之后,他才轻轻道:“你会想起来的,你知道的,比我们任何人都多。”
第158章
“会想起来……”长离面上闪过一丝迷茫, “过去, 我早就想起来了。”
数百年前那些被封印的往事, 她在昊天庙中就记起来了, 一点一滴,无一丝遗漏, 连最细微的角落都清清楚楚。
“那是长离的过去, 却不是你的过去。”吴回如此道,他抬眼,看入长离眼中那抹不掺杂质的漆黑, “你可知,我为何会唤你为长离?”
长离的身子不觉缩了一下, 她觉得吴回这句话意味不明, 却又隐约有什么渐渐明晰起来,带着更为绝望的寒冷,将心中的空洞撕得更大,她沉默很久才轻声道:“小师叔说,是因为我是在梧桐林下被捡到的。”
上古时期, 九嶷山上的梧桐林为凤栖之地, 凤鸟又名长离,是以她才以长离为名。
“我的确是这样和她说的,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大弟子景瑜, 瑜为玉石,其后我收的两位弟子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于是我便都用玉石给他们起名, 只有你是例外。”吴回顿了顿,以一种平缓的语调继续道:“我欲铸剑,离,为火。”
“火……”长离念着,幼年的居所浮现在眼前,瞳眸顿时一缩,周遭的灵力仿佛感受到她的心绪欺负,不受控制地地翻腾起来。
她名为长离,自幼居住之地叫做重明,临水而居,院中仅有木石,剑阁居南方,唯一的出口乃是巽门,那分明是炼炉的布局。
到头来,竟连那些都在这场贯穿千年的谋划中。
无论是名字,还是幼年时倍感安心的居所,都是假的。
“我的父母……”长离喃喃道,“他们是谁。”
“不知道。”吴回轻描淡写道,仍是一成不变的漠然语调,看着长离,犹如在打量金石一类的死物,“我们想要的,只有你。”
“那为何要毁了那座城池。”长离又道,她有感受到了疼痛,在身体各处蔓延,似要将她割裂一般,可她固执地维持声音的平稳,不愿有半点示弱。
吴回沉默片刻,忽地笑了,道:“因为你是天道之剑啊,不需要人情牵绊,那些只会成为你的障碍,包括同门,还有钟明烛,他们都一样,若你能早些自己看破,舍弃这些虚无缥缈的情绪,他们也不会死。”
喧嚣的灵力蓦地沉寂下来。
这时,一只纸鹤飞来落在吴回手中,他张开一看,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长离,道:“迟早,你会明白的。”
话音刚落,一阵清风扫过,他的身影便消失了,空旷的高台上,是看不到尽头的暗色,好似深渊颠倒。
长离握紧双手,只有这样,才能克制内心深处的战栗,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自那无穷无尽的绝望中抽出一丝微小的清醒,迟缓地抬眼望向远方,愈发麻木目光没入那抹暗色,不断往前,却触不着边际,一如她内心日益扩大的空洞。
“天道之剑……”末了,她脱力似的地垂下眼,又一次默默重复起这几个字。
为什么会是我——
自从知晓羽渊的计划,这个问题便愈发频繁地徘徊在她心头,噩梦似的。好几次,在恍惚中,她会听到形形色色的声音。
经历过的,不曾经历过的,似纷乱的线,交错勾连,织成细密的网,将她死死缠住。
羽渊想要破界飞升,吴回想要挑战这天道,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亦清晰地知道自己的目的,无一丝含糊。
可我呢?
“可我呢……”她喃喃道。
她活了六百余年,其中倒有大半时光是在浑噩中度过的。
心中空茫一片,无所念,无所想,莫说是外物,便是连自身存在都无。
而那些为数不多的喜怒哀乐,与那大片空白相比,就仿佛是注入汪洋大海的一罐颜料,便是再浓烈的色调,最终不可避免地趋于平淡。
想到钟明烛,她心中仍是疼痛难耐,可日复一日,那疼痛已不复最初那样尖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