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有匪(163)
“看招!”趁对方分神去看那宝物时,余同手臂猛地一沉,袖子遮住那物,同时另一手祭出本命法器,那是一把尖锥,只往那人心口刺去。
对方见势不妙,不敢恋战,身形一闪就消失在原处,一起来的那些人也都散得干干净净。
余同这才松了口气,收回袖子,而后,当他看清落在地上的是何物时,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是一截三尺长的树枝,就像是从随便哪棵树上削下来的一样,没有经过任何打磨,前部甚至分出了一点小小的枝桠。
今年鉴宝大会的宝物就是这样一截树枝,听起来很可笑,可是余同却笑不出来。
因为他看到了树枝上缭绕的剑气。
那不是树枝,而是一把剑。
在他头顶,极高处的山之巅,那里被冰雪覆盖,整个山头都呈现出苍茫的白色,断崖边却点缀着一点绿意,似自雪下萌生的新芽。
容貌清秀的少女坐在笔直的断崖边,手里把玩着几颗泛着寒气的冰晶,身上的竹青色薄杉却宛若来自夏日溪畔,而她姿态悠闲恰似坐在溪边的青石上,双脚轻晃着,像是要去拨弄溪中的水。
忽然,一只漆黑的山雀落在她肩上,抖了抖翅膀便往她脖子上贴去,似是耐不住这处的寒冷,她则漫不经心笑了笑,探手挠了挠那山雀的脑袋,然后手一翻,变出一枚朱果递过去,轻道:“是你非要跟来的。”
“下面那么多地方,谁知道主上你偏偏要挑这儿。”那山雀不满地嘟囔了几句,随后一口吞下那枚朱果,这才解了寒意。
少女则仰头望向无边无际的天空,浅色的眸子中映出无边的凉意。
不知过了多久,山雀听到一声叹息,像烟一样轻柔缥缈:
“三百五十一年了啊。”
风起风落,云卷云舒,时光总是过得格外快。
而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九嶷山,夕阳收起余温,夜幕降临,山脚下,因水祸沦为荒野的河湾之地,平静的水面上悄无声息浮现出几点淡蓝色的光芒。
九嶷山方圆千里皆是土壤肥沃,终年风调雨顺。凡人不知道这座山上曾有人得道飞升,只道此处适宜居住,千年来,越来越多的人搬迁过来,而今成为九州最繁华的地方之一。又因沃土以九嶷山为中心,所以他们将其视为神山,甚至会在庙祠中摆上牌位,岁贡不断。
城镇村落占领了每一寸沃土,可偏偏九嶷山脚下的河湾之地却似化外之地,莫说是良田,就连猎户樵夫落脚的棚屋都没有。
偶尔有旅人经过,见此不解,当地居民便会说那里是天神休憩之地,普通人不得滋扰,否则会招致灾祸。
原来那里并非没有过城市,甚至一度是最繁华的地带,可是六百多年前,突如其来的地震引发了山洪,洪水一夜之间淹没了整片河湾之地,住民悉数葬身水底,荣华就此烟消云散。
九嶷山并非河川发源地,山上只有几眼山泉,没有人知道这洪水到底是从何而来,只能用鬼神之说来解释,称这一带风水命脉所在,是天神降临之所,若沾染红尘,风水之势就会改变,从而招致劫祸。
曾有胆大者前去一探,结果回来时一个个犹如惊弓之鸟,口中直呼有水鬼索命,久而久之,那里就变成了禁地。
长久无人涉足,哪儿的草木肆意生长,变成了茂密的森林,静静簇拥着宽阔的河道,与九嶷山顶的梧桐林遥遥相对,似一成不变的画卷。
可今夜,水面却被灵纹照亮,灵纹起初有些模糊,渐渐地,变得愈发清晰,并不断扩张,由起初零星的几点,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符号。
当这一段河床彻底被那些符号覆盖时,河中央忽地出现一个小小的漩涡,紧接着,从中跃出一抹月白色。
是个绝美的女子,她赤足踏在水波上,黑发与衣衫一齐随风轻舞,在明亮的灵纹中,眼睛呈现出海水似的蓝色。
若是有人经过,恐怕要惊道此地果真是神灵栖息之地。毕竟就算是凡人想象中的神女,与那女子相比也要逊色几分。
她望着水下的符文,似在沉思,忽地手掌一翻,又有什么破水而出,停在她身前,却是面漆黑的镜子。
随后,河底的符文流动起来,起初极缓,然后越来越快,化作了流光,最后飞出水面,交汇于镜中。
原本漆黑的镜面顿时发出耀眼的光芒,光芒退去后,镜中竟出现了清晰的景象。
那并非森林的倒影,而是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市。
紧接着,乌云自四方涌来,接踵而至的是铺天盖地的水,汹涌肆虐,一瞬将田地变成了汪洋,而巍峨的城楼在那样的水势下,像纸糊的似的不堪一击,霎时就被冲垮、吞没。
正是六百多年前那场洪水发生时的情形。
若耶望着镜中的洪水,眼中浮现出一丝无措,很快,她就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就算是这样,也说明不了什么,可能——”
她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镜中,狂风撕开了乌云,几道身影在云后显现,手持参天巨树似的法器,法器与一面漆黑的镜子相连,镜中的力量通过法器源源不断注入地上的洪流中,而那施术的灵阵中,刻着一个奇特的图腾。
上半为鹏,下半则是鲲,似鸟非鸟,似鱼非鱼,正是若耶族中的鲲鹏图腾。
羽民和鲛人的先祖同为鲲鹏之子,是以皆继承了其图纹,那图纹与他们的子民血脉相连,带有独特的力量,外族无法模仿。
而那法器则和若耶的“瑶琴”一样,取自万年珊瑚骨,是只有鲛人才能获得的法器。
——那场覆灭了河湾之地的山洪,竟是鲛人所为。
镜中的山洪仍在肆虐,吞没了房屋牲畜,卷走了连呼救都来不及的凡人,毫不留情摧、破坏,不留一丝生机。
若耶垂下眼,不忍再看,眸色染上了深夜的幽暗,在其中翻涌的是难以言喻的悲伤。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修士诡计多端,总是勾心斗角,和她的故乡相比是如此污浊不堪,可到头来,她的族人亦是如此。
凡人的一座城镇,对于持有八荒镜的鲛人来说是何其脆弱。只一会儿功夫,镜中已无城市的痕迹,唯有无边无际的水,好似汪洋大海。
乌云散开,阳光洒落,天明了,水流也渐渐平缓下来。
结束了——若耶这样想着,下一瞬却听到了雷声。
在此之前,八荒镜中的幻象是没有声音的,之前任凭洪水如何汹涌,连一点水花声都没有,连住民的哭嚎声,皆出自若耶的想象。
可此时她却听到了雷声,并非错觉,那雷声不止一次,而是一道接一道,似没有尽头,连那面漆黑的古镜都轻轻震动起来,
而镜中,只见无数道青雷划破长空,并非自天空降下,而是犹如来自天之外,一瞬撕裂了天幕,像是冷冽的利剑,又像是咆哮的巨龙,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奔向她的族人,那几个鲛人意识到了后第一时间施法抵御。
他们筑起重重结界,可那些看似牢固的结界在被雷光触及那一瞬就灰飞烟灭。他们无法抵抗,没有谁能够抵抗——
那是当年那个放弃飞升的修士与天道结下的契约:扰乱凡界者,将受天道诛戮。
更多雷电涌下,比地上的洪流更甚,席卷了整个天地。隔着古镜,隔着遥远的时光,若耶都能感受到天道诛戮带来的震慑,八荒镜震得愈发剧烈,厚重的镜面仿佛随时都会破碎一般。
在青白色的光芒吞噬一切的刹那,镜中一切景象都消失了,灵咒失效,八荒镜重归于初,若耶看了看那片冰冷的漆黑,继而抬起头,望向前方宁静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水面。她能看到水下的遗迹,破碎的瓦砾,扭曲的石径,灾祸来得太快,城镇一瞬间就被终止了生命,几百年来,都一直停留在最后的那一刻,虽然已经缠满了水草,但仍能看得出其布局别致,装饰精巧。
若没有被毁,那该是多么美丽的地方。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抬眼望向九嶷山颠的冷月,眸光暗了暗,而后,手一拂将八荒镜收起,足尖一点便化作流光往那而去。
梧桐林尽头的峭崖畔,陆临负手而立,像一杆挺直的枪,察觉若耶出现在身后,他瞥了眼她的表情,浅灰色的眼中顿时流露出惯有的讥诮,道:“看来你已经看到了。”
若耶瞪了他一眼,似想反唇相讥,可很快就泄了气,神色黯然道:“为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了陆临身前,原本那里屹立着一块施有秘术的岩石,此时巨石被移开,掩埋于土下之物被挖出,赫然是五具尸体。
尸体为人形,只是四肢上有骨刺突出,看上去像是鱼鳍,腹部有鳞,耳朵后还有半月形的裂纹,那些正是鲛人的特征。
鲛人离水后,多会以法术掩饰这些特征,死后法术失效,便会露出原本模样。
那是五名鲛人的尸体。
他们盗走八荒镜,引发洪水毁灭了河湾的城市,最后死于天道诛戮。
三百多年前,陆临调查九嶷山时,发现此处土下有神骨的气息。但因巨石上的封印极其复杂,他一时无法解开,本想传人前来相助,不料还未来得及传信出去就收到了李琅轩被掳的消息,只得将此事搁置,直至前阵子才将封印解开。
他怀疑其中掩埋的是鲛人的尸体,所以请了若耶过来,一方面为了让她确认那些是否是她的族人,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看她是否能利用八荒镜重现当年之事。
他们曾经是敌人,如今却奇妙地结成了同盟。
“我们与陆上之人早就没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若耶望着族人的尸骸,目光中有伤痛,亦有怨恨,还有几分迷茫,“他们的实力根本不足以抵抗那些天雷,而且,为什么他们的身体会如此完整……”
鲛人死后身体不会像修士一样灰飞烟灭,血肉骨架会一点点化作灵力,融于天地,滋养一方水土,亡故几百年后,身体绝不可能分毫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