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有匪(180)
钟明烛在笑,那是短促而嘲讽的笑,她抬起眼,浅色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温度:“你说这样对离儿比较好?”
风海楼顿时感受到了危险,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烈焰再起,大片冰棱相继倒下,钟明烛一指风海楼,在风海楼以为自己这次定是在劫难逃时,却见她往身侧重重一锤,将丈宽的坚冰击得粉碎,口中不住道:“你们……你们!”
而后,她终是克制不住怒气,袖子一振,顿时冰刺如雨下,眨眼间就钉满了风海楼所立之处,他的法衣也多处受损,只是身上却没有任何伤痕。
“你!别以为我看不出。”她一指着风海楼,他身前的冰刺就纷纷碎裂,飞散的冰片溅到他脸上身上,留下散不去的寒意,“你句句控诉我害了离儿,其实更多忌惮的却是名门正派的名声罢了!你觉得离儿和害了师门的邪道定情是耻辱,是污点,所以才会那么激动。”
“你血口喷人!”风海楼不甘反驳道,心中却不由自主浮现出惭愧之意,正如钟明烛所说,他的确不能容忍门中有人和杀害师父的凶手有私情。
“你、你们天一宗!口口声声说为了离儿好。”钟明烛看起来当真是怒极,瞪眼横眉,字句中几乎要蹦出火来,“可到底有几人真的怜她,爱她?”
“我们……”
“她是你小师叔,你认识她比我早,你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吗?”
“我……”风海楼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他甚至没有想过长离会有喜好之说。
“你知道她早年在天台峰过着什么日子吗?知道她其实根本不像你们所说的那样冷漠,反而心思单纯不含一丝龌龊污垢吗?当年她对我有求必应,并不是因为我是她的徒弟,不管是谁,她都会如此对待,只要不与门规相悖,她都不会拒绝。”钟明烛一步步走近,到最后,风海楼已能看清她眼中的火苗,“人人都羡慕她得名师抚养,年少就盛名在外,又有谁关心过她原本姓什么,是不是已经有了名字,家住何处,为何会被父母遗弃?”
风海楼几乎要流下冷汗来,钟明烛问的,都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
他只知道长离天赋过人,是古今难遇的奇才,是天一宗的骄傲,为众人仰慕。刚入门时,他就听闻了长离的种种,直到对方一战成名后,他才得以亲眼见到那个被师门寄予厚望的白衣剑修,初见时觉得对方拒人千里之外,之后也没有想过要去了解更多。
“你见过她笑的样子吗?”钟明烛的声音低下去,激愤之色退去,显出几分恍惚来。
笑?风海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师叔竟然会笑?
他印象里长离一直都是面无表情的,连眼神都没有,前阵子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长离的情绪。
“她喜欢吃甜一些的,不开心时候会抿紧嘴不说话,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意,实际上比石头还顽固,念念不忘要去看桃源的十里花开……”钟明烛抬眼望向远方,似乎在追寻多年前的影子,“她笑起来就像是月下昙花绽放,好看得紧,她应该多笑笑才是。”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后看向风海楼,目光一瞬冷下来:“她并不是不会笑,只是以前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还能笑,这就是你们天一宗的‘为她好’。”
风海楼只觉脑子里乱糟糟的,习惯的信念被重重摇晃着,险要颠覆。他习惯了长离的强大,习惯了长离的冷漠,也习惯了她的游离世外——可他真的关心过长离吗?
他又一次想起当年云逸的叮嘱,那时他是不明白的。
是的,那时候他并不明白。他并不觉得那个威风凛凛、不近人情的小师叔需要照顾。
可他依旧不愿服软,冷声道:“你又有什么立场指责我们,打伤小师叔害她伤了灵海失去过去记忆的难道不是你自己么?”
“我没有打伤她。”钟明烛反驳道,随即面上浮现出黯然之色,“我对她隐瞒了身份,伤了她的心,这些我不想寻借口开脱,但我千真万确没有对她出手。”
她忆起当时的情形,心中又是一阵刺痛:“当时她因情绪过激导致体内剑气失控,我替她疗了伤才离开。”她瞥见风海楼面上的抗拒之色,忽地露出嘲弄的笑,“看来你也什么都不知道呢,亏你还当了宗主,看来我还是高估你了。”
“你想说什么!”风海楼脸色愈发阴沉。
“那我来告诉你。”钟明烛忆起当日的发现,眸色一暗,无形中又流露出几分杀气。“离儿的灵海根本没有受伤。”
那天替长离检查身体时她就发觉了。
长离身上一点伤都没有,无论是脉络还是灵海。
第124章
“你不要信口雌黄!”风海楼想也不想就断然道, “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哼, 信口雌黄的是你们才对。”钟明烛冷声道, “大概是天道也看不下去, 才会安排我在你们作梗前先一步遇到离儿,那几天我替她查看过脉络以及灵海, 她的灵海毫发无伤。可她却和我说是此前受伤所致, 我便觉其中定有蹊跷。”
“小师叔让你……”风海楼闻言又是一惊。
要给人查看灵海,须得任凭对方灵力进入自己体内,这是非常危险的举动, 修为浅时尚且不算明显,但长离已有化神修为, 他人灵力流入脉络, 她有丝毫抗拒都会导致巨大的痛苦。换而言之,必须心中毫无芥蒂才可以。
“是啊。”钟明烛笑了笑,“她虽然不认得我了,可还是相信我。”
“可是——”
钟明烛的耐心消磨得差不多,风海楼一开口她就打断道:“没有可是, 我告诉你, 离儿那段记忆,并非因灵海受损而遗失,而是被封印了。”
那封印极为隐蔽, 乃由七枚玄冰针结成,一旦移除天枢位那枚冰针,封印就会解开, 那日钟明烛察觉了封印所在,却想不透其原委。
若长离或者其他人想要斩断那段回忆,分明彻底抹去那段记忆来得更简单,而且一劳永逸。为何要设下如此复杂的封印。
——仿佛是为了以后能够重新想起一样。
“当时她说是旧伤所致,而今你也这么说。”钟明烛眯了眯眼,“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只是你片面之词罢了。”风海楼大声道,他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事,每样都叫他心烦意乱。
钟明烛盯着他,握了握拳,她是当真杀人的心都有了。
当年但凡听说过她的人都会对她心存忌惮,顶多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愤慨几句,哪里有元婴修士敢对她大呼小喝——就算有,也在开口一瞬就灰飞烟灭了。
她耐着性子和风海楼交谈,换来的却是反反复复毫无意义的“不信”,叫她怎能不烦躁。
当年她得了长离保证,才会背负世人的骂名而无一句辩解,因为她知道,哪怕天下的人都不愿听她的辩解,长离也会好好听进去。
长离早年的不问尘世使得外界流言蜚语对她几乎没有影响,她虽懵懵懂懂的,却会自己听、自己看。钟明烛耗费了近三百年钻研八荒镜的玄机,为的就是能在长离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长离鲜少涉足红尘,是以不会随波逐流,若向她提出在天一峰利用八荒镜重现当年之景,她一定不会拒绝。天一宗其他人要是反对,反而会成为长离眼中的无理之举。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如今长离对过去一无所知,钟明烛就是想解释也无从说起。
她深吸一口气,随后看向风海楼,看出他是打定了主意软硬不吃,心中一时犯了难,照这情势看,继续否认只会导致对方越来越抵触,她寻思着也许该换种方式。
可是从哪里下手呢……她忽然想到,长离失忆的原委,风海楼一样被瞒在鼓里,那么当年发生在长离身上的其他事,他会不会也一概不知,于是她试探性问道:“你可知当年离儿曾被困在一个名为六合塔的地方。”
“什么六合塔?”风海楼眼中果真出现疑惑之色。
“果然,你连这也不知道。”钟明烛道,“当年逃出迷阵后,羽渊派人将离儿锁入六合塔中,万幸那事她尚且不知道我的身份,才被我钻空子毁了塔。后来,在小镜湖,你和丁灵云离开后不久,她手下二人再度追来,其中一个为剑修,是荒连剑宗的掌门姬千承,另一个则是个神神秘秘的黑袍人,我打探许久都没有查出他的身份。”
风海楼心里咯噔一声,他记得当年自己离开云浮山前,云逸正在追查那黑袍人的身份,钟明烛这番话,倒不似凭空捏造。
钟明烛又道:“你当年之所以会下山打听真龙之骨,是因为那时候许多门派倾巢而出搜寻真龙之骨,云逸怀疑与合虚之山论道一事有关的缘故吧?”不等风海楼回答,她便继续道:“而天一宗护山大阵的阵眼,正是真龙之骨。昆吾城只在邪道中有势力,调遣不了正道门派,你既然怀疑我,为何不顺便怀疑一下起意搜寻真龙骨的人呢?”
虽仍是不说话,可风海楼不由自主露出了疑惑之色,他从一开始就认定了钟明烛是作恶之人,从没有想过其他,今日听她提及过往,忽地就想起许多多年来一直被忽略之事。
当年正邪两道无数弟子奔走江湖,在天一宗落难后,寻找真龙之骨的那些人很快就销声匿迹,而且云逸自合虚之山回来后就说过担心羽渊仙子对天一宗不利。如今天一宗仅能固守云浮山,分布他各处的灵田灵矿早已被人瓜分殆尽,倒也应了云逸那时的担忧。
“风海楼。”这是钟明烛第一次喊出风海楼的名字,“你不相信我自然是可以,但身为一宗之主,以整个门派为重,需要考虑的远比你以为的要多。天一宗躲在冰下几百年,你那些个太师伯太师叔忌惮的难道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