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有匪(165)
之前酒肆中的交谈还只是试探性地寒暄客套,而今却变成了各种看起来有理有据的推断。
“听说化神修士持此剑可斩洞虚妖兽,世间所有剑加起来,恐怕都敌不过其十分之一吧。”
“唉,话说回来,观砚是当世修为最高的十几人之一,他来了,其他人哪里还有机会。”
“也不其然,我记得切磋时需得限制修为,修为高的不见得赢面会大。”
“同修为下也许反倒是修为弱者占优。”
不知不觉,人们谈论的话题又从苍梧剑的下落,变成了如何在斗法中取胜。
原本和墨祁玉一样只是前来观望的修士,纷纷传书回门派,又过几日,越来越多的修士前来,墨祁玉注意到来的修士里,德高望重的掌门长老越来越多。
与此同时,冰原上不时有人斗法,偷袭、暗杀层出不穷,似乎谁都想趁鉴宝大会开始前尽可能多地清除对手。珍宝阁虽然加派了人手维持秩序,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出几日就有十几名修士横死,庄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愈发浓厚。
而这一切,似乎都不会影响到山庄的主人,东北的角楼是珍宝阁的私人别馆,此时慕云就住在那,她坐在二楼窗前,披着厚厚的斗篷,轻烟自手边的铜制暖炉里飘出,像丝线一样缠住她,暖炉中是疗养用的香料。
看上去很是悠闲。
当年她虽侥幸捡回一命,但修为和身体都大不如前。竹茂林说过,若想完全恢复,须得调理三五百年才行。这天寒地冻的朔原显然不是适宜养身之处,就算南明山庄有结界庇佑,她都得斗篷和暖炉不离身,才不会被寒气所伤。
角楼为山庄边界之一,朝外的窗户由水晶打磨而成,透过水晶,能清楚地看到泛天之水上的粼粼波光,以及漫天的飞雪。整个天地都是白色的,单是看就能感觉其中彻骨的寒意。
慕云望了一眼窗外,寻思是不是该换个地方,窗户忽地被推开了,寒风卷着一团雪雾闯入了屋中,原本尚且算得上温暖的屋子顿时变成了冰窟,慕云立即捻诀,张起屏障将那团雪阻在几尺外,犹带几分病态的面上有不满一闪而过。
“为何不走大门?”朔原的冰雪,对她来说无异于万年寒毒,一点都沾不得。
“我也想从大门过来啊,谁知道那里有人在决斗,我不想打扰他们的兴致,只能退而求次了。”来者一袭竹青薄衫,歪歪斜斜坐在窗沿上,一手扶着窗户,衣袖滑下,露出半截白净的手臂。
穿越冰原的修士,哪个不是将自己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可来者穿得比大部分人脱去斗篷后都单薄,倒像外面是炎炎夏日似的。光是看这光景慕云就觉得遍体生凉,她索性将暖炉捧在手里,沉着脸又道:“早就在你意料之中不是么?”
“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来人笑了起来,先是鼻子皱了皱,随后眼睛弯弯的,看起来当真是无辜至极,“情况如何?”
慕云摇了摇头,稍后忖道:“不过太上七玄宫派了人过来,他们虽然隐瞒了身份,但我和那少宫主有过一面之缘,认出了他。之后应该会有更多高手问询前来,我想说不定会有转机。”
那人冷哼了一声:“这样最好不过了,替我看好他。”随后又问道,“那裂谷呢,调查得如何?”
慕云叹了一口气:“只找到几具妖兽的尸骸,没有其他发现。”
她此次之所以亲自赴往朔原,鉴宝大会倒是其次,主要是为了调查数月前突然出现在朔原东南的裂谷。
妖兽,剑修,地下峡谷,这些似乎是一种征兆,只不过——
凶吉难卜。
第114章
百年前, 震泽一带爆发了地震, 地震过后, 地面崩塌, 竟暴露出一道约莫千丈长的地缝。
那地缝极深,宛如蜿蜒前行的巨蛇, 又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地震改变地貌是常有的事,一开始附近的仙宗并未放在心上,直到有一日觅宝会的散修路过, 觉得地缝中说不定藏有珍宝,于是壮起胆子进到了地缝底部, 结果宝物没找到, 反而发现了一具妖兽遗骸。
那遗骸长达十丈,通体通红,蕴含了火焰之息,虽死去多时,但骨架仍在燃烧, 那散修从未见过如此妖兽, 觉事关重大,于是去僬侥城禀告了此事,这才惊动了其他修士, 不光是珍宝阁,其余门派也纷纷派人前去一探究竟。
地缝首尾两端都被巨岩堵住去路,看起来原本应是地底深处的洞穴, 因为地震后才浮出地表。没多久,就有更多的妖兽尸骸被发现,约莫十几头,皆是元婴以上的妖兽,最厉害的甚至可能有化神程度修为,除此之外,其中几具尸骸旁还散落了内丹。
地下有妖兽其实不奇怪,地脉中有灵力流动,灵力充沛之地自会吸引妖兽前来,一些生灵本就生活在地底,那里与世隔绝,环境险恶,是以极少有生灵能够修得灵识,最后往往都会变成妖兽。那些妖兽尸骸上都有流火残留,应是一直生活在地下靠近熔岩的地方。
让人奇怪的是那些妖兽的死法,皆是被一剑毙命,就算是最厉害的那头也不例外,而尸骸处的煞气甚至盖过了妖气,道行不深的修士根本难以靠近。去过地缝的修士都称:即将有化神剑修现世。
毕竟只有修为极高的人,才会对那几枚内丹不屑一顾。可是数百修士在地缝中寻了几年,却始终没有发现诛杀妖兽之人,珍宝阁的悬赏在僬侥城挂了几年,冒名顶替者有,却无一人拥有如此超凡的剑法,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直到数月前,朔原东南部的冰原无故开裂,出现了一条和震泽一带相似的地缝,地缝中同样有妖兽尸骸,也是被一剑毙命,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这次,地缝出现时,恰好有赴往鉴宝大会的修士经过,他声称看到有火光自地缝中喷出,除此之外,还有一道暗红色的人影自地缝中跃出,速度极快,顷刻就消失在风雪尽头,路过的修士甚至连追逐的念头都来不及有,就看不到那道身影了。
慕云接到消息后就匆匆赶到了南明山庄,派人前去调查,并且在冰原上展开搜寻,可还是一无所获。
“你为何如此在意此事?”她看向那抹竹青色的身影,好奇道,“其他修士关注此事,无非是觉得那里说不定连着什么福地洞天,想自其中牟利,我不觉得你对这个感兴趣。”
“哦?你又怎知我不感兴趣?”那人挑了挑眉,比常人略浅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嘲讽,“天材地宝什么的我可喜欢得很,见到我,你最好盯紧储物戒,免得里面的宝贝全被我抢走。”
“你若感兴趣,坐在这的就不是我了。”慕云望着手中精致的暖炉,唇角勾起自嘲的笑,“能将这偌大的珍宝阁拱手赠人,又怎会在意那些。”她抬起手,又道:“至于这储物戒中的东西,都不是我的,你尽可以拿走。”
那人“啧”了一声,挥了挥手似是很嫌弃:“一堆破烂,送我都不要。”而后抬眼望了望天色,道:“我先走了,有发现记得通知我。”说罢就打算离开。
慕云见那抹宛若来自南国的翠色即将消失在风雪中,忽道:“苍梧剑当真在你那?”
那人的背影顿了顿,清秀的面容上似有阴沉之色一闪而过,可下一瞬,却又抚掌笑了起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声音云淡风轻,仿佛谈论的只是一截枯枝,而那双略显薄凉的浅眸中,倒映出苍茫的雪原,愈显冰冷。
三百多年来,慕云只见过钟明烛寥寥数次。
第一次是在扶风林疗伤时,钟明烛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慕云仍记得那人眼中压抑的怒意,只一瞥就叫人不寒而栗,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要死在对方手中,然后,她听到了蛊惑似的嗓音:“你有想要的东西吗?不管是什么。”
她看向那双刻着薄凉、却又似看透一切的浅眸,不由自道出了三个字:“云中城。”
——我想要云中城。
这是她从来不敢提及,甚至连自己都怯于承认的心愿。
因为不能修炼家传功法,所以在云中城,从来都没有人看到过她,而当她戴上面具,立于万众瞩目的位置时,其他人看到的也只是叶沉舟而已。
她代替叶沉舟数百年,事无巨细皆能处理妥当,甚至比曾经的少主更好,可当叶沉舟回来后,她便会再度成为那个默默无闻的嫡系之女。
钟明烛笑了:“我给不了你云中城,你只能自己想办法,不过在此之前,我可以借你一些东西。”
于是慕云得到了珍宝阁。
李琅轩死后,叶莲溪意图染指珍宝阁,却被钟明烛暗中破坏,非但没有夺得李琅轩的势力,连原本控制在手里的南家都离他而去。封印有珍宝阁所有权的灵契全部落入钟明烛手中,然后她转手就送给了慕云,一副迫不及待要甩掉□□烦的模样。
除此之外,慕云还拿到了当年被钟明烛骗走的那座灵脉,她用灵脉换取了叶沉舟的信任,慢慢在正邪两道站稳了脚跟。
权势也好,修为也好,钟明烛都不感兴趣,甚至很少要求慕云做些什么作为“回报”,将珍宝阁和灵脉给了慕云后,她就翩然不知所踪,偶尔需要慕云做些什么时,来的也都是玄羽和赤羽。
之后寥寥几次见面,都是震泽出现裂谷时,可那几次钟明烛也是神出鬼没的,慕云从不知道她从何处来,也不知她要去往何处。
这一次,又如同以往一般,钟明烛丢下几句话后眨眼就不见了踪影,窗户重新合上,屋内的冰雪也被一并带走,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似的。
慕云望着茫茫雪地,轻轻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无论有没有,都很棘手啊。”
雍州东部,云浮山脚,春意正浓。
而山腰之上,笼罩多年迷雾在几百年前忽然散去,曲曲折折的小径通往从未显露过样貌的地方,山径两旁最初是茂盛的树木,渐渐地,就由绿色过度成了白色,最后,连山径都消失了,变作了成片的冰川。